就在这尴尬的寂静几乎要凝成实质时,一道清越的女声懒洋洋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质子殿下远道而来,对我朝风土人情倒是关切。只是读书似乎不够细致,竟忘了『和亲』之举,自古便是强者施恩,弱者乞怜。譬如汉嫁公主于匈奴,是为教化蛮荒,唐遣宗室女入吐蕃,乃彰天朝气度。若自身积弱,便是献上金山银山,怕也换不来边境安宁。殿下以为,北狄如今,是处于需『乞怜』之境,还是已至可『施恩』之时了?」
说话者,正是沈玉娇。她今日穿着一身烟霞色流云纹宫装,云鬓轻拢,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命妇女眷中,反倒显得清丽脱俗。此刻她指尖轻抚着酒杯边缘,眉眼间带着三分慵懒,七分讥诮,仿佛只是在讨论今晚的月色。
赫连勃没料到会被一个女子当众反问,且句句戳在痛处。北狄近年来内部纷争不断,确实不复往日强盛,他此番为质,本就是不得已之举。他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另一道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男声斜刺里插了进来:
「沈姑娘此言差矣。质子殿下或许并非读书不细,而是北狄史书与我朝记载颇有出入。毕竟,败绩写成捷报,乞和说成恩赏,也是常有的事。殿下久居北狄,难免受些误导,情有可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靖王世子萧景珩斜倚在案后,一身墨色暗纹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凌厉。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冷冽如刀,直直射向赫连勃。
这两人一唱一和,一个点明北狄现状不堪,一个直接质疑其诚信史观,配合得天衣无缝。赫连勃被这连环炮轰得措手不及,脸上青红交错,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泛白。满殿宾客先是愕然,随即不少人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笑意。方才的憋闷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的快意。
沈玉娇眼风扫过萧景珩,见他今日衣冠楚楚,人模人样,倒是难得顺眼,不由挑眉,语带戏谑:「世子今日倒是人模狗样,说起话来,也比平日多了几分……人味。」
萧景珩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低低一笑,目光落在沈玉娇发间那若有若无的沉香气息上,从善如流地接道:「不及沈姑娘,连骂人都带着股棺材铺里浸出来的沉香,雅致,且……提神醒脑,确保气死之人留有余香。」
「噗——」不知是谁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赫连勃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被两人当众一搭一档,极尽嘲讽之能事,偏生句句听着像是讲道理,实则字字诛心。他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将手中金杯往地上一掼!
「哐当」一声脆响,玉液琼浆溅了一地。
「尔等……欺人太甚!」赫连勃面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皇帝高坐御台,将一切尽收眼底,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质子醉了,扶下去歇息吧。」轻描淡写,便将这场风波揭过。
宫宴草草收场。经此一役,沈玉娇与萧景珩的「战绩」再添辉煌一笔。只是,众人预想中的二人激烈内斗并未发生,反而隐隐觉得,这对冤家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