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丞相府长孙的满月宴上,夫君接过哭闹的婴孩,竟熟练地哄住了。
“何时学会哄孩子了?” 我故作随意问。
萧珏身子微僵:“见过妇人哄孩子,就记下了。”
我没再追问,却暗生疑窦。
他再次以公务为由外出时,我悄悄跟着他来到一处小院。
一女子正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婴孩,逗着他喊萧珏“爹爹”。
看清女子的模样后,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冲进去质问。
“萧珏!明灿是害死我娘的仇人之女!你竟......”
萧珏只愣了瞬,便接过哭嚎的婴孩转身进屋:“你毫无容人之度,明灿胜你千万分!”
许是怕我为难明灿,他下令将我囚禁在偏院。
我病体沉疴,他纵容明灿拦住为我看病的大夫。
可我死时,他却抱着我枯槁的身子痛哭出声。
我只觉讽刺。?
再睁眼,我回到了还没嫁给萧珏之时。
1.
我睁开眼时,我爹正满眼算计站在我面前劝说。
“明夕,让你妹妹替你嫁去萧府吧。为父会补偿你,断不会让你吃亏......”
“可以。” 前世的怨气在胸腔翻涌,我打断他时,声音都在发颤,“但我要母亲留下的所有嫁妆,还要明府一半家产。”
“你疯了!”父亲惊怒交加,胡须都在抖。
我冷笑道:
“萧珏贵为镇南王府世子,与他的婚约是母亲为我自幼定下的,用半份家产换这份婚约,父亲觉得不值么?”
“你若不应,这婚约,我便死也不让。”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终是咬牙应下:
“好!但你必须早日离开京城,永远不许再出现在萧珏面前!”
“一言为定。”
我转身欲走,明灿像只得意的孔雀,捏着帕子进来。
看着她和前世如出一辙的样子,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忍住想要撕碎她的冲动。
父亲与她低语几句后,她立刻眉飞色舞地凑过来:
“姐姐愿意成全我和萧郎了?”
我懒得答话,她却拽住我衣袖:
“姐姐,那你同我去甘露寺祈福吧?求佛祖保佑我与萧郎顺遂平安,早生贵子。”
我刚要拒绝,父亲开了口:“明夕,陪你妹妹去一趟,你要的东西,为父绝不食言。”
我不愿在离开之前出岔子,便垂眸应下。
甘露寺的香火缭绕,却偏巧遇上了萧珏。
他立在菩提树下,望见我与明灿同行,眼中闪过诧异:
“夕儿,你怎会与她同来?”
他素来知晓我与明灿势同水火。
当年,明灿娘带着明灿找上门,逼我娘许她进门做平妻。
我娘不肯,她竟就赖在家里不走了。
我爹冷落我娘,一心偏宠明灿的娘。
我娘本就身子虚弱,生生被气死了。
没多久,明灿的娘遭了报应,染了怪病也死了。
我回神看向萧珏,他脸上的关心不似作假,但我只觉恶心,想要逃离。
我压下喉间涩意,淡淡道:“明灿向来倾慕你,我来求佛祖让她早日觅得良缘,断了她对你的念头。”
萧珏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嗯。
我跪在蒲团上,合掌的手冰凉。
我求的从不是明灿的良缘,而是我今生能挣脱泥沼,平安顺遂。
突然,寺外有人惊呼:“劫匪来了!快跑!”
人群瞬间大乱,我起身时被蒲团绊倒,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混乱中,无数只脚从我的手背上碾过。
骨头像被碾碎般疼痛难忍。
可几步之外的萧珏,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第一时间攥住了明灿的手腕。
明灿被他护在怀里,还不忘回头看我,眼底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萧郎,姐姐还在那儿呢......”
“她自己能行。”萧珏的声音毫不犹豫,“你身子弱,我先护你出去。”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混乱里。
我挣扎着想爬起,脚踝却传来钻心的痛。
劫匪的呼喝声越来越近,幸而官兵及时赶到,匪徒仓皇逃窜。
我望着自己红肿渗血的手背,心头最后一点余热,终于散尽。
此刻,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痛苦的地方。
回府清点行装时,指尖忽然一顿,想起了娘亲给我求的平安符。
那是她在佛前跪了五日五夜为我求来的,盼我一世安稳。
曾几何时,我亲手为萧珏系在腰间,他日夜佩戴,未曾离身。
可如今,他不配。这平安符,我必须要回来。
我寻至萧珏常去的茶楼雅间,透过门缝见他与明灿对饮。
明灿望着他,眼波流转,葱白指尖抚过他腰间的平安符,柔声道:“萧郎,这平安符你戴了这么多年,送我可好?灿儿想你时,便看看它。”
萧珏只犹豫片刻,便扯下递她,“好。”
这一幕让我失了理智,我径直推门而入:“萧珏!你怎能将我娘求的平安符送她!”
我的突然出现令萧珏措手不及,他猛地站起:“夕儿,你怎么来了?不过一个平安符,你别多想!”
我泪凝于睫,低声道:“萧珏,你明知那是娘留我的念想,竟要送予害死她的凶手!”
萧珏闻言一怔,悔意稍显。
我伸手去夺,明灿却瞬即躲到萧珏身后。
“萧郎!”
萧珏伸手拦我。
我声颤不止:“萧珏!你明知我娘是怎么死的!”
萧珏深吸一口气,低声辩解:“夕儿,不是你想得那样。灿儿帮过我,况且她与她娘不同......”
我厉声打断:“她帮过你,你便自己去还!凭什么拿我娘的东西送她?!”
他无言以对,面色沉如锅底。
我瞪向萧珏身后的明灿,满眼怒火:“将平安符还给我!”
明灿如受惊的小兔,慌忙扯着萧珏的衣角:“可这是萧郎送我的,我真想要......姐姐,让给我好不好?”
她越说声音越低,倒显得我咄咄逼人。
雅间静得诡异。
萧珏握住明灿的手以示安抚,然后看向我:“明夕,一个平安符罢了,你想要我再去给你求,这个给她又何妨。”
我心痛得快要窒息:“萧珏!你将我娘的遗物送给害死她的人,是想她死不瞑目吗?”
望着这自幼便有婚约的男人,我竟觉从未看清过他。
想起上辈子竟为这等是非不分之人送命,我只觉晦气。
明灿忽开口,泫然欲泣:“姐姐,我还你便是......”
她递过平安符,我刚捏住,她却猛地往后倒。
我来不及松手,眼睁睁见平安符被扯作两半!
我僵在原地,耳边嗡鸣。
萧珏急忙扶起明灿,沉脸斥道:“明夕,灿儿都愿意还给你了,你还故意推她?”
他的话令我骤然清醒。
明灿偎在萧珏怀中,手里还攥着另一半平安符。
望着那半片平安符,我发了狠,扬手甩在明灿脸上,她的脸颊瞬即红肿。
“啊!”明灿惊叫。
我仍不解气,再扬手时,萧珏却攥紧我手腕,力道之大,捏得我腕骨生疼。
“够了!明夕,你要做什么?为一个破平安符,你竟然打你妹妹!”
我死盯着他的怒容:“萧珏,平安符坏了。”
萧珏怒道:“你不拉拉扯扯,怎会弄坏它?”
我脸色骤然苍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的萧珏就已经维护明灿到了这般地步!
我惨然一笑:“好,萧珏,你这般护着我这妹妹,我成全你们,今日,你我便退婚!”
萧珏脸色一僵,满眼不敢置信:“明夕,你要与我退婚?!”
他气极反笑:“明夕,你今日在气头上,我不与你争论,你自己回府好生想想!”
“灿儿,我们先走!”
说罢,他拽着明灿,长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似是不信我会不嫁给他。
但我知道,我与萧珏,已经走到了尽头。
3.
我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娘的墓前。
我倚着娘冰凉的墓碑,手里捏着那两半平安符,想拼合,却总有道醒目的缝。
浑身发冷,心更冷。
轻抚着娘亲的石碑,我低喃:“娘,对不起,您为我定的婚约,我履行不了了。”
“娘,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许是永不回京城了。”
“你会不会怪我?”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娘,我会好好活着的。”
夜风无言,轻拂我脸颊,像娘亲的双手。
枯坐了一夜,天光微亮时,我才恋恋不舍地从娘亲墓前离开。
刚进府,便见众人都聚在正厅。
我爹面容肃穆,明灿抹着泪,连萧珏也在。
明灿哭哭啼啼:“爹,萧郎,这可怎么办?我哪知道那猫有这么大来头......”
我立在门口,静静听着厅内争执。
昨夜,长公主的猫从府里跑了出来,误打误撞溜进了明府。
明灿夜里被它惊着了,竟怒极命人将猫活活剖皮弄死。
谁料今早满京城都贴了告示,原是长公主的猫丢了。
那猫极好认,浑身雪白,瞳孔是清澈的蓝色。
正是被明灿虐杀的那只!
偏巧打更人昨夜瞧见有白猫进了明府,长公主已差人来要猫。
猫都死了,拿什么给?
明灿哭着告诉了我爹,我爹念及萧珏素来得长公主欢心,又把他请了来。
这时,明灿瞥见门口的我,跑到我面前可怜兮兮地开口:“姐姐,你都听到了吧?长公主那边催得紧,你能不能说那猫是你杀的?”
我瞬间暴怒:“明灿,你自己闯的祸,凭什么要我顶罪?你要不要脸!”
听了这荒唐话,爹与萧珏对视一眼。
萧珏走上前,掏帕子为明灿擦泪,转而责备地看我:“夕儿,我知道让你替灿儿顶罪委屈了你。但长公主一向疼我,看在你是我未过门娘子的份上,断不会为难你。”
“可灿儿身世单薄,无人护着,若落到长公主手里,纵是不是故意的,也定会受苦。”
“你就帮她这一次,好不好?”
我后退一步,望着这愈发与前世重合的男人,心头再无失望,毕竟早已不抱期待。
“萧珏,京城谁不知长公主爱猫如命?若她要将我杀头,你护得住我吗?”
萧珏沉默了。
明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望着明灿水汪汪的眼,又看了看我倔强的脸,终是下了决心:“灿儿太柔弱,你比她坚强。我会尽力为你求情。”
我如坠冰窖,惨淡一笑:“好啊,我可以替明灿顶罪。但前提你同意与我退婚。”
明灿惊喜抬头,仿佛我退婚后,她便能如愿嫁给萧珏。
萧珏一愣,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好像有重要的人即将失去。
但他旋即自我安慰,我对他死心塌地,定然并非真心退婚,不过是不愿顶罪的托词,想逼他妥协。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头异样,淡淡道:“好,我同意退婚。”
4.
得知猫死了,长公主勃然大怒,没细问凶手姓甚名便下令将凶手压入大牢。
在狱中熬过两日还没被放出去,我便知萧珏压根没去求过长公主。
看守我的狱卒开始变着法折辱我。
我只抬眼瞧他,便挨了巴掌,灌我吃发馊的牢饭,还逼我给他磕头,稍一反抗就对我动刑。
我的脸色愈发苍白。
狱卒瞪着我,满眼恶意:“明灿姑娘吩咐了,要好好招呼你,免得你不知天高地厚,还敢跟她抢萧珏世子。”
我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原来我这好妹妹,对萧珏竟痴迷到这份上,即便我退了婚,也不肯放过我。
这日,总算换了个面生的狱卒看守我的牢房。
我摸出藏在里衣的翡翠簪子递过去:“这是上等翡翠,价值千金,帮我办件事就归你了。”
狱卒皱眉:“你想干什么?放你出去可不成!”
我摇头,取出入狱前备好的信:“把这封信送到长公主府就行。”
狱卒将信将疑,可一提长公主,他不敢懈怠。
收下簪子,他瞪我一眼:“信我帮你送,你老实些!”
我点头应下。
不到半日,狱卒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恭恭敬敬地解开我的镣铐。
长公主竟亲自屈尊来到这大牢。
她望着满身狼狈的我,眼眶瞬间盈满泪水:“夕儿,对不住,你受苦了。”
我娘亲、萧珏的娘亲与长公主三人原是闺中密友。
她抱住我:“本宫竟不知明家让你顶罪!真是对不住你啊!”
我心头酸涩:“无妨,明夕谢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见我满身伤痕,愧疚更甚:“夕儿,你放心,本宫自会为你报仇。你且说,本宫还能帮你做什么?”
我想了想,直直跪下:“只求长公主殿下助夕儿离开京城。”
长公主眼中含泪,轻轻扶起我,点了点头。
她将我带回公主府,次日便派人送来了娘亲的嫁妆,还有明府半数家产。
随后,我登上她安排的马车,出了京城。
回望那高大的城门,心头无比轻快。
萧珏,我终于离开你了。
此生,永不相见。
我离京的同时,明府正鸡飞狗跳。
明灿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长公主端坐高位,面色阴沉:“你们明府竟敢包庇凶手,欺瞒本宫,可知是何罪名!”
我爹“扑通”跪地。
萧珏匆匆赶来,见此情景目瞪口呆:“长公主殿下!凶手不是明灿吗?您这是......”
长公主瞪他一眼:“萧珏,你不该与他们同流合污欺瞒我!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你先退下,本宫定要好好处置明尚书与这外室女!”
萧珏还想劝阻,心腹慌忙闯入禀报:“世子,小人没能找到明夕姑娘!”
萧珏攥紧拳头:“什么?!”
他顾不得地上的明家父女,:“怎么会找不到?明夕不是在牢里......”
话刚出口,他猛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
他竟为了明灿,让我顶罪下狱!
双手死死攥成拳,萧珏哑声问:“她去了哪里?”
心腹见满堂肃穆,瑟瑟发抖地小声回:“世子,有人从大牢接走了明夕姑娘,之后便不知所踪!小人寻遍京城,也没找到她的踪迹!”
萧珏僵在原地。
高位上的长公主面露不耐:“萧珏,我将明夕送走了,你找不到的。
第2章 2
5.
“你既对她不好,又找她做什么?”
萧珏满眼不敢置信:“长公主殿下!明夕是我未过门的世子妃!”
“您将她送去了哪里?我要去找她!”
长公主轻叹:“萧珏,明夕在时你不珍惜,如今她心死离去,你反倒要找她?”
“正因你不分青红皂白护着明灿,一味地伤害她她,她才会走。”
“你也不必为明尚书与明灿求情,本宫定要重罚,才能为夕儿出气!”
说罢,长公主慢悠悠起身,路过一脸茫然的萧珏,懒得再多言。
离去时下令将明家父女打入天牢,又进宫禀明圣上,摘了明父的乌纱帽。
萧珏僵在原地,直到明家父女哭天抢地求他救命,才惊觉我竟真的走了。
一切都是真的。
萧珏疯了。
他拼命差人满京城寻我。
但他若能找到我,便太小看长公主了。
萧珏的人一批批出去,回来时都哭丧着脸: “世子,找不到。”
萧珏气得砸了整个院子。
他红着眼嘶吼:“明夕!你到底在哪里!”
“你为何要躲着我!”
众人瑟瑟发抖,唯有从小跟着他的书童低声道:“世子,小人查到些事,或许是明夕姑娘离开的缘由。”
小厮递上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字,竟是那虐待我的狱卒的口供。
书童咽了口唾沫,小心呈上:“世子,小人顺着明夕姑娘出狱的线索去查,见有狱卒拿她的簪子典当,便留了心,顺藤摸瓜查到,有其他狱卒收了明灿姑娘的贿赂,在牢里折辱明夕姑娘!”
“什么?” 萧珏直勾勾盯着口供,越看越是心惊。
狱卒详述了如何凌虐我,逼我吃馊饭、挨打、下跪......
萧珏看红了眼,嘶吼道:“他们怎么敢!”
“那是我萧珏的准世子妃!”
“来人!把那个狱卒给我杀了!”
吼完,他捏着口供,一张薄纸竟觉千斤重。
书童面露不忍:“世子,其实还有些事,小人也查到了......”
萧珏打断:“说!”
书童便将我在明府被明灿欺凌的事一一道来。
萧珏听完,只觉心如刀绞。
他失了所有力气,半跪在地,双目猩红。
“原来,我竟为蛇蝎心肠的明灿,一次次伤了明夕!”
“难怪她要走,难怪她对我这般失望......”
萧珏抹了把泪:“来人!去天牢!”
6.
天牢内,明灿与明父头发凌乱,浑身脏污不堪。
萧珏满脸怒容,提剑立在牢房门口。
明灿见他来,惊喜地扑上前:“萧郎!你终于来救我了!”
可萧珏开了牢门便拔剑出鞘,反手将剑架在她颈间。
明灿吓得当即跪下,萧珏狠狠一剑削去她的长发,她吓的尖叫起来。
他仍不解气,扬鞭抽在明灿身上,不过几鞭,她便几乎昏死过去。
明父急了,连忙爬过来:“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萧珏双目猩红,死死盯着明父:“你们欺辱我的准世子妃,就没想过我知道后会报复?”
明父语塞,一时不知如何狡辩。
萧珏退出牢房,一挥手,身后萧家下人鱼贯而入。
“给我好好‘伺候’这对父女,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萧珏露出阴冷的笑,“夕儿在大牢里受的罪,给我往他俩身上狠狠还回来!”
“是!”
不顾那头明家父女的惨叫,萧珏径直出了天牢,翻身上马,往边境而去。
他的心腹刚查到我的下落,就在边境。
我到这座边陲小镇已两月。
这里不似京城繁华,风沙浓重,吹在脸上生疼,民风却格外淳朴,镇民都很照顾我这个外来人。
在此生活,心都静了许多,上一世的疼,今生的伤,仿佛都随风沙远去了。
这日,我帮镇上婶娘送东西,在沙漠里迷了路。
黄沙漫天,我险些以为再也回不去,却在晃眼日光中,见有少年骑马而来。
他给头晕目眩的我喂水,又扶我上马,将我救出荒漠。
后来才知,他叫江策,家中世代守边陲,是受人敬仰的少年将军。
见江策送我回来,邻家婶娘便上门要替他提亲。
我哑然失笑,刚要拒绝,却见肤色黝黑的少年将军一身盔甲,笑吟吟开口:“明夕姑娘,实在冒犯。婶娘她们只是太操心我的婚事。”
他朝我拱手:“但江策以为,嫁娶该两情相悦,心甘情愿才是。”
明亮日光下,江策的眼睛很亮。
我情不自禁别过脸,遮住一抹羞意。
后来江策来得更勤了,时而带些大漠少见的蔬果,时而帮我做些家中活计。
有次见他挑两担水也如履平地,我很惊讶。
一旁玩耍的邻家孩子大声道:“这算什么!策哥哥是边关陷阵杀敌第一人,保家卫国的小将军,区区两桶水,难不住他!”
我第一次认真看向江策,眼里有了敬佩。
那日我留他在家吃了饭,他很是喜欢:“明夕姑娘,你手艺甚好。”
我有些触动。
当初在京城,明家总短我吃喝,我便自己琢磨出厨艺。
儿时还总拿做好的糕点送萧珏,可他从不屑,忙着练武、策论,从没空陪我吃一盘点心。
那天,我才第一次体会到,寻常男女之情该是什么模样。
几日后,江策邀我策马同游。
我与他同骑一马,他骑术极好,漫漫荒漠中也如履平地。
我轻轻倚靠在他胸膛,小将军却浑身一僵,脸颊泛红。
突然起了逗他的心思,我笑道:“将军难道未曾与女子同游过?”
他手中缰绳很稳,声音却结结巴巴:“从、从未。”
我一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远处有人快马加鞭赶来。
7.
见我依偎在江策怀中,来人勃然大怒,是萧珏!
他怒火攻心,一鞭便要朝江策的马匹抽来。
江策脸色一沉,猛提缰绳,马匹嘶鸣着躲开,随后他轻柔扶我下马,声音冰冷。
“阁下这是何意?”
萧珏却气笑了:“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还不把我的夕儿放开!”
他翻身下马,指着我,强压怒火:“明夕是我未过门的娘子!我来是接她回去成亲的!”
江策身形一僵,手微微颤抖。
我将手覆在他手上以示安抚:“萧珏,我们已经退婚了,我不会嫁给你。”
“况且,你不是该得偿所愿和明灿成婚了吗?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我语气平静,听不出半分旧情。
萧珏一愣,脸上涌起茫然无措,本想温声细语,却因太过迫切变了音调:“夕儿,我、我没有!我没和她成亲!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
我冷淡道:“我现在对你无爱无恨。这里不欢迎你,早些离开吧。”
萧珏哽住,哑声道:“夕儿,你是我认定的娘子,我非你不娶。”
顿了顿,他急忙补充:“夕儿,我发现明府父女欺负你,把他们父女狠狠收拾了一顿,现在你爹和明灿还关在牢里。”
“当初他们怎么对你,我千倍百倍还了回去。明家已经完了,你跟我回京城,无人再敢欺你!”
“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
我听完,心头毫无波澜。
这幅模样却让萧珏红了眼,他放软声调哀求:“夕儿,求你,和我回去吧,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我轻轻笑了:“萧珏,你不该再幻想我会跟你走了。”
“不管你做什么,都弥补不了当初的伤害。”
“你说爱我,就是在劫匪来时护住明灿丢下我?就是随意将我娘亲的遗物送给害死她的人?这样的爱,我承受不起。”
看着萧珏苍白的脸,我没有一丝心软:“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关系,你不过是无关的路人,曾经的仇人。回去吧。”
萧珏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想扑上来拉我的手,被江策挡了回去。
我没料到,江策早已心疼地红了眼。
他狠狠将萧珏推开,萧珏猝不及防摔在地上。
江策怒发冲冠:“就你这样的人,也配喜欢明夕姑娘?”
萧珏这才反应过来,怒视着江策,却质问我:“明夕,这是谁?你的新相好?”
“你就是为了他,才不和我回去吗!”
他红着眼扑上来要揍江策,江策正要还手,被我拦住。
他有些委屈,我轻轻摇头:“别脏了你的手。”
这句话让萧珏僵在原地,脸色惨白。
我将江策护在身后,冷淡道:“我说了,萧珏,我不想再跟你有丝毫牵扯。你再纠缠,我也不会改变心意。”
看着萧珏颤抖的唇,我心头蓦然腾起一丝报复的快感,却转瞬即逝。
我是真的不在乎了,上辈子的恩怨早该了结,这一世,我只想肆意地活着。
我轻轻牵起江策的手,他有些害羞。
我浅浅一笑,握紧他的手对萧珏道:“你说对了,这就是我的新相好。他很好,什么都好,我很喜欢他。过段时间,我就要嫁给他了。”
不去看萧珏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任由江策将我抱上马,策马而去。
只留给萧珏一个背影,在大漠中越来越远,终至不见。
8.
回去之后,我忍不住跟江策道歉:“抱歉,我不想和那人再有往来,才骗他说要嫁给你。”
江策却笑了,轻轻取出一份婚书,小心递来:“那夕儿,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想一辈子守护你,一辈子对你好。”
我愣住了。
少年的心意直白摆在面前,我却升起一丝犹豫。
上一世的伤害太过深刻,我还没完全做好准备。
江策将我的犹豫看在眼里,轻轻收起婚书,语气温柔:“无妨。”
我握紧他的手,温柔回望。
这一幕全被窗边的萧珏看了去。
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可他不甘心,不相信我真的放下了他,便一直悄悄跟着。
看我对着江策巧笑倩兮,他心如刀割。
这日,江策操练军队没来。
萧珏在我门口踌躇许久。
西北日头大,他猛然一阵眩晕,倒了下去。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真实得不像话,仿若他的前世一般。
梦里,他如愿娶了我为妻。
大婚那天,他只觉人生圆满,此生无憾。
可成婚后,他渐渐觉得我太过寡淡无趣。
每日只会做些吃食等他回家,跟在身后唤他相公。
他开始腻烦,加上公务繁忙,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一天夜晚,他喝醉了酒,在长街上见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被地痞调戏。
怒火中烧救下那女子后才发现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明灿。
其实他一直知道明灿爱慕自己,只因我介意才克制着不与她接触。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明灿热情似火,与家中的我截然不同。
他便开始找借口不归家,成日待在明灿的小院,甚至不久后两人竟有了孩子。
他本没想留下这个孩子,可看着明灿委屈的眼睛,还是没忍心。
于是他过上了家中美妻守候,府外温香软玉的生活,着实年快活。
但孩子刚生下来不久便被我发现了。
我闯进来大声质问,他却觉得我善妒,指责我没有容人之度。
他一个世子,怎会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呢。
我眼中的失望让他不知如何解释,只觉颜面尽失。
看都不想多看我一眼,径直将我关在偏僻小院,数月不曾探望。
就连我身边的小丫鬟哭着去求救,他也视而不见。
他还没有做好面对我的准备。
可没想到,我竟然死了。
我死后,他才发现寒冬腊月,那小院里竟没有炭火,冷得像冰窖。
又因他的冷淡,下人们落井下石欺负我,死前连口热饭都没吃过。
我死时瘦骨嶙峋,他握着我枯瘦如柴的手,痛哭出声,呕出大口鲜血。
9.
从梦中醒来时,萧珏大口喘着粗气。
黄沙灌进喉咙,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
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不是梦,而是上辈子真实发生了的。
总算是知道我为何不要他了。
他艰难地从沙地上起身,泪落不止,指节攥得发白,血珠从掌心沁出。
却没敢再去推我院子里那扇门。
他解下腰间玉佩,又掏出怀里的地契,连同袖中银票一起堆在石阶上。
那些曾以为能锁住人心的富贵,失去了所爱之人后只显得荒唐。
他转身时背影佝偻如朽木,踉跄摇晃着离开了。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萧珏。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萧珏。?
后来听说他寻了一处寺庙出家为僧。
某日一位化缘的僧人递来封信,字迹洇着墨痕。
信上只说前世债需青灯古佛偿,日日诵经为我祈平安。
末了划去半行字,只剩 "罢了" 二字悬在纸尾,像声未出口的叹息。
我与江策成亲时,镇子上所有百姓欢呼喝彩。
次年开春,孩子落地时啼哭响亮,江策笨手笨脚抱着襁褓,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冬夜最寒时,他总在睡前仔细拨亮炭盆,将我的手揣进他温热的衣襟。
"小将军这是要把我宠成废人了。"我捏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嗔怪。
他却笑得眉眼弯弯,往我鬓边呵出一团白气:"我的娘子,合该被人宠着。"
炭火烧得正旺,映着帐上绣的并蒂莲。
我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想起上辈子在冷院里数过的雪。
原来真正的暖,从不是炭火能焐热的。
是有人把心剖出来,给你当炉烧。
我终于如娘亲所愿,这一世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