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随后而至,拐杖敲地,声不大,房梁却抖下一层香灰。
“抱它进去。”她说。
我抱臂缩在墙角,掌心还嵌着断耳坠的银尖,一动就渗血。
“抱、谁?”我嗓子哑得不像自己的。
“你。”她指纸人,又指棺,“洞房花烛,新娘子怎能独守空床?让它陪你,省得夜里哭。”
嬷嬷上前,一左一右钳住我胳膊。我挣,银尖划破其中一人腕侧,她反手给我一掌,耳鸣里全是蜂翅。
我被拖到纸人面前。近看,它脸用细毫蘸朱砂描我,眉却高一分,唇却薄一寸,笑得怯怯,像未嫁时镜里的自己。
“抱。”老太君再开口,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却压得人膝弯发软。
我伸手,纸人轻得离谱,骨架是竹篾,外头糊雪笺,一捏就瘪。嫁衣里透出潮气,像被雨浸过又烘干,领口硬挺,却带着馊甜的香。
我脚不沾地,被推到棺侧。棺盖早已敞开,等我。
“放下去,再陪它躺一夜,明日寅时方可出声。”老太君说罢,转身,背影把门缝切成一条竖长的白。
门再次落闩。
我把纸人平放棺底,它四肢软绵绵摊成一个大字,裙摆翻起,露出背脊。雪笺湿了一块,像被水渍洇透。我伸手去抹,指腹沾红——不是朱砂,是血,尚未干透。
血下藏字。
我俯身,用指甲划开湿纸,一行小字在竹篾上爬:
“别信薛执,他未死。”
笔画像被刀刻,又灌进血,沉水香的味道瞬间炸开——是我亲手调的那味香,三分沉香,两分苏合,加少许龙脑,封在琉璃罐,只在及笄那日给过一人。
薛执。
我指节一抖,竹篾“咔”地折断,纸人腰窝塌下去,像笑弯了身。
香雾却更浓,从裂口源源冒出,熏得我眼眶刺疼。
“你到底是谁……”我对纸人问,声音被香雾噎住,后半句化成咳。
纸人不语,脸朝外侧,朱砂眼定定望我,泪沟处却渗出水迹,把红粉拖出两道沟。
我伸手探它后背,想再摸有没有第二行字。指尖刚探到肩胛,却触到一颗心跳——
咚、咚。
隔着雪笺,像有人在里面叩门。
我猛地缩手,棺壁却“啪”地合上,自己合的,没人推。黑暗砸下来,沉水香混着血腥,像一床刚沁过雨的棉被,把我连头蒙住。
我拍棺盖,掌心伤口再裂,血顺木缝滴下去,落在纸人脸上。
血珠滚过它嘴角,像给它点了一颗新痣。
心跳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轻极轻的呼吸,贴着我耳后。
“阿执……”
是薛执的声音,却从纸人喉咙里漏出来,竹篾摩擦,嘶嘶地。
我转身,背死死抵住棺板,用膝盖去蹬纸人。它却贴上来,空心的腕圈住我脖子,雪笺冰凉,像一张刚剥下的皮。
香气灌进我口鼻,我眼前开始发白,记忆却倒灌——
十五岁,后院凉亭,我把小小琉璃罐递给他:“调给你的,只许你一人闻。”
他旋开塞,低头笑:“那我也只给你一人闻我的心跳。”
如今心跳隔着纸,像隔着一层坟土。
我猛地咬舌,腥甜炸开,趁痛深吸一口气,抬手把纸人推起,撕拉一声,雪笺从胸口裂到小腹。
里面没有心,只有一截竹篾,削得极薄,刃口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