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的次数,比村里的任何人都要多。树皮上嵌着的半块弹片,被我抠得发亮,锈迹在指尖,磨出淡红的印子,像极了十七年前趴在潜伏点时,手腕被草叶划出的血痕。
这玩意儿,是三年前暴雨冲出来的,当时我正抱着村口的石磨躲雨,看见它从泥里露出来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冷硬的手攥紧——那是56式步枪的弹片,和当年击穿小周胸膛的,是同一个型号。
“二傻,又蹲这儿晒傻啦?”王婶挎着菜篮子从坡上下来,蓝布帕子,被风吹得掀了个角,露出里面掺着白丝的头发。
她走得有点急,裤脚已经沾了不少黄泥巴,鞋尖还卡着半片草叶,一看就是刚从自家菜园子里回来。
“你家灶房我给拾掇了,火塘里煨着俩红薯,再不吃该烤成炭了。”
我抬起头,想扯出个笑来,可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疤,却扯得我脑袋都生疼。
这道疤是“二傻”的,是他去年追逐偷鸡的黄鼠狼时,没看清楚路,撞在石墙上磕出来的,当时流了好多血,还是村医背着药箱,跑过来给缝了三针。
而我,陈砚,早在十七年前,那个飘着冷雨的春夜,就把脸埋在了,老山深处的血泥里,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没留下——后来听李指导员说,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只剩下半块染血的领章。
“哦。”我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具身体的声带,像是小时候得过喉炎没治好,发不出连贯的长句子,最多只能蹦出两三个字,村里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觉得我傻。
王婶叹了口气,从菜篮子里掏出两个红透的西红柿,塞到我手里:“刚从园子里摘的,甜着呢,你尝尝。”
西红柿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果皮传过来,暖得我指尖发颤。
这触感让我想起十七年前,那个同样温暖的夜晚——我们侦察班五个人,背着满是泥泞的装备,站在槐树坡村口的老槐树下。
当时也是这样的春天,空气里飘着油菜花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村长拄着拐杖从巷子里走出来,山羊胡上还沾着玉米糊糊的热气:“解放军同志,雨这么大,山路滑,今晚就住俺们村吧。”
那天的雨,下得比今年的春汛还急,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顺着帽檐往下淌,把我们的军装都浇透了。
班长老张把背包,往地上一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爷,给您添麻烦了。我们就住村东头的破庙,不打扰乡亲们。”
我记得小周当时,还凑到我身边,偷偷从挎包里掏出块奶糖,糖纸都被雨水泡软了,他压低声音说:“砚哥,等任务结束,我带你回俺家吃饺子,俺妈包的白菜猪肉馅,咬一口能流油。”
我当时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等回去了,我请他喝橘子味的汽水——那是我攒了半个月津贴买的,本来想寄给家里的妹妹,后来想着,等任务结束了,和战友们一起分着喝。
可没想到的是,我们谁都没等到那顿饺子,也没喝上那瓶汽水。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二天凌晨三点,我们趁着雨停的间隙,摸黑往老山北坡走去。
小周走在我前面,背着电台,脚步轻得像只猫,他还跟我开玩笑说:“砚哥,你说俺们这次能立个三等功不?俺想把军功章寄回家,让俺妈也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