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我们要穿过一道铁丝网时,突然响起了枪声——是越军的暗哨。
子弹像冰雹一样砸过来,小周猛地扑到我身上,我只觉得后背一热,再抬头时,他已经倒在了血里,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没剥开的奶糖,糖纸被血浸成了暗红色。
我端着枪冲上去,耳边全是战友的嘶吼声和子弹的呼啸,老张喊着“卧倒”,小李的狙击枪还在响,可子弹越来越密。
直到一颗手雷,突然在我脚边炸开了,我看见老张扑过来,想把我推开,可我已经没了知觉,只记得最后听到的,是小李哼的《小白杨》,跑调了,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难受。
再睁眼时,我躺在村口的土路上,浑身是泥,脑袋疼得像要炸开。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一个老汉拄着拐杖,蹲在我身边,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二傻,你咋睡这儿了?不怕着凉啊?”
“二傻”——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我混沌的意识里。
我想说话,想告诉他我不是二傻,我是陈砚,是侦察连的上等兵,我的编号是0738,可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像只被掐住喉咙的鸡。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粗糙、变形,指关节肿大,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手心有常年握锄头,磨出的老茧,和我那双握了三年枪、能在黑夜里,精准分解枪械的手,判若两人。
老汉把我扶起来,往我嘴里塞了块干粮——是掺了麸子的窝头,有点硬,却带着粮食的香气。
他拽着我的胳膊,就往村里走:“你这孩子,昨天跟邻村的狗抢吃的,被揍晕在这儿了吧?以后别傻愣愣的了,想吃就跟婶子大叔们说,没人会饿着你的。”
我被他拽着走,路过老槐树时,看见树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二傻”两个字,旁边还画了个笑脸,笔画很轻,像是用石头尖,慢慢划出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二傻”是村里的守村人,父母在他五岁那年,上山采药时摔下了悬崖,再也没回来。
他跟着奶奶过,十岁那年奶奶也走了,一场高烧把脑子烧坏了,说话不利索,反应也慢,村里人可怜他,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给他送点,村里只要有红白事宴请,都会叫上他,他也就成了槐树坡的“活符号”。
——只要看见“二傻”蹲在老槐树下,就知道今天村里太平。而我,陈砚,那个本该被追认为烈士、刻在烈士陵园纪念碑上的侦察兵,竟然以这样一种荒唐的方式,活在了这个我,只住过一晚的村子里。
最初的日子,我活在无尽的混乱和痛苦里。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老山的雨,梦见小周,倒在我面前的样子,梦见老张,最后喊我的声音,梦见小李没唱完的《小白杨》。
我想去找我的部队,想告诉他们,我的战友们牺牲的地方——在老山北坡的三道弯,那里有块大青石,我们就是在那附近遭遇伏击的。
想把小周没吃完的奶糖,带给他的家人,想告诉他们,小周是个勇敢的战士。
想把老张的消息,带给她的女儿,告诉她,她的爸爸是个真正的英雄。
可我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连村口到村西头的路,都认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