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残绣
暮春的雨,总带着江南特有的黏腻。阿月坐在青石板铺就的天井里,指尖悬在绷架上空,绣针却迟迟落不下去。绷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百蝶穿花》,缎面素白,只绣了半只翅膀。蝶翅本该用“打籽绣”堆出立体鳞片,此刻却像被顽童揉过的纸,针脚歪歪扭扭,连丝线的光泽都透着死气。
三年了。自从那场大火烧掉“锦绣阁”,烧掉母亲留下的百余幅绣品,阿月的手就再没“活”过来。
“阿月师傅,张府的寿宴屏风还等得起?”门外传来伙计小李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张府是镇上最大的绸缎庄,这单生意若黄了,绣庄怕是真要关门。阿月深吸一口气,将绣针戳进缎面,却在穿第二针时,线“啪”地断了。
“知道了,明日去取。”她哑着嗓子应道,声音里的疲惫连自己都嫌恶。小李没再说话,脚步声渐渐远了。
雨停了。阿月收起绷架,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上。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除了几件旧衣裳,还有一本泛黄的《皮影图谱》。母亲生前最爱皮影戏,说绣品与皮影都是“以形传神”,只是绣品是“静的影”,皮影是“动的魂”。
鬼使神差地,阿月打开了木箱。《皮影图谱》的扉页上,母亲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戏班散了,影还在;人走了,魂还在。” 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褪色的戏票——“城南皮影戏班,《劈山救母》,民国三十六年。”
城南……阿月的心猛地一跳。那片老城区早就拆了,只留下几间废弃的戏班旧址。母亲曾说,那戏班的班主是个“墨痴”,皮影不用寻常颜料,全用松烟墨、油烟墨层层晕染,演起来“影随墨动,墨随魂生”。
或许,该去看看。
月上中天时,阿月提着马灯走进了城南废墟。断壁残垣间,只有那座戏班的青砖戏台还孤零零地立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戏台前的空地上,散落着断裂的皮影支架,蒙着蛛网的幕布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有人吗?”阿月的声音在空荡的戏台前回荡,无人应答。她走上戏台,马灯的光晕里,忽然瞥见角落里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柜——那是皮影戏班装影人、道具的“影箱”。
影箱上了锁,但锁早已锈坏。阿月轻轻一掰,锁“咔哒”一声开了。箱子里铺着一层油纸,整齐地码着数十个皮影人:有金盔铁甲的杨戬,有白衣素裙的三圣母,还有那手持开山斧的沉香……每个皮影的眉眼、衣袂都用墨色勾勒,浓淡相宜,竟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幅水墨画都灵动。
阿月拿起那个沉香的皮影,指尖刚触到墨色的衣袍,一股凉意突然从指尖窜上来,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血管钻进了心脏。她猛地松手,皮影“啪”地掉回箱中。
“三百年了……总算有人碰我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清润如玉石相击,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阿月吓得后退一步,马灯“哐当”落地,灯油泼了一地,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了整个戏台。
火光中,那个沉香的皮影竟自己“站”了起来。墨色的轮廓在火光里渐渐清晰,化作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少年,眉眼如画,皮肤是宣纸般的苍白色,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墨池,映着跳动的火焰。
“你是谁?”阿月攥紧了袖中的绣针,指尖冰凉。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竟有几分狡黠:“我?你不是刚碰过我吗?”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阿月这才发现,他的手指竟是用细竹篾做的,关节处还留着墨色的拼接痕迹。
“墨魂……”阿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皮影用百年老墨浸染,若遇有缘人,墨会生魂。”
“算你有点见识。”少年耸耸肩,走到戏台边,拾起一个断裂的皮影头,“班主死后,戏班散了,他们把我锁在这箱子里,一锁就是八十年。你身上有‘绣魂’的味道,跟当年班主的墨香很像,所以,你能看见我。”
“绣魂?”阿月愣住了。母亲说过,真正的绣品是有“魂”的,那魂是绣娘的心血、记忆,是一针一线里藏着的喜怒哀乐。可她的绣魂,早在那场大火里烧没了。
“你的绣魂快死了。”少年突然说,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指尖发僵,气血凝滞,再这样下去,连针都握不住了。”
阿月的心沉了下去。她看着少年,忽然福至心灵:“你能帮我?”
少年笑了,墨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我是墨魂,以‘魂’为食。你的绣魂虽弱,但带着人间烟火气,比这箱子里的陈墨有趣多了。”他走到阿月面前,伸出竹篾做的手,“我可以借你‘墨魂之力’,让你的手恢复灵气,绣出比你母亲更好的绣品。但你要给我什么?”
“我……我只有这家快倒闭的绣庄。”
“我不要绣庄。”少年摇摇头,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心,“我要你的‘记忆丝线’。”
“记忆丝线?”
“就是你绣品里的‘魂’啊。”少年的声音像羽毛般搔着她的心尖,“你绣《百蝶穿花》时,想起母亲教你辨丝线颜色的样子;你绣《鸳鸯戏水》时,想起初恋送你第一根金线的心动……那些记忆,对我来说,可是最美味的‘墨’。每用一次我的力量,就给我一段记忆,如何?”
阿月的手指微微颤抖。没有记忆的绣品,还是“活”的吗?可若连绣品都绣不出来,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母亲留下的绣庄,难道要毁在她手里?
“成交。”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梦呓。
少年笑了,墨色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淡去,只留下一句:“明日卯时,来取你的‘墨’。”
第二天一早,阿月准时打开绣庄大门,却见门槛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青瓷砚台,砚台里盛着半池浓黑的墨汁,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
她拿起砚台,按照少年的嘱咐,用指尖蘸了一点墨,轻轻抹在绣绷上的缎面。奇迹发生了——原本僵硬的丝线突然变得柔软,歪扭的针脚像被无形的手抚平,那半只蝴蝶的翅膀,竟在晨光中透出了水墨画般的层次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缎面上飞出来。
“张府的屏风……有救了。”阿月喃喃道,眼眶忽然湿了。她坐到绣绷前,指尖的墨香仿佛带着一股魔力,穿针引线间,她甚至能“看见”三圣母的衣裙在云雾中飘动,沉香的开山斧闪着寒光——那是《劈山救母》的场景,是母亲最爱的戏。
可当她绣完最后一针时,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母亲坐在灯下,握着她的手教她穿针,阳光透过窗棂,在母亲的白发上洒下一层金辉……那个片段像被风吹过的烛火,明明灭灭,然后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