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拜师的过程并不顺利。师父只是瞥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擦拭手中那张颜色深紫、蛇腹断纹遍布的古琴,冷冷道:“回去吧,这不是你们城里人玩的物事。”
他在庙外的石阶上跪了一夜。山里蚊虫肆虐,露水打湿了衣衫,膝盖从刺痛到麻木。天蒙蒙亮时,师父推门出来,看到他,脚步顿了顿,没说话,径直去溪边打水。他就那样跪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暴雨倾盆,他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几乎晕厥。师父站在门廊下,看了他许久,才叹了口气:“进来吧。”
接下来的十年,是真正“磨性子”的十年。师父教学的方式近乎严苛,甚至可以说是折磨。最初的半年,不准他碰琴,只让他每天听。听风声、听雨声、听松涛声、听溪流声、听夏夜虫鸣、听冬雪压断枯枝的脆响。师父说:“琴是什么?是天地之音人心之映。你心里没有山川河流,四季更迭,手下弹出的,不过是匠人的噪音。”
半年后,他终于被允许碰琴。不是弹奏,依旧是“习”。习姿,习指法。一个简单的“抹” “挑” “勾” “剔”,每天重复上千遍。右手食指的指甲被弦磨破,结痂,再磨破,直到指尖长出厚厚的茧。左手按弦的吟猱绰注,要求力度、角度、速度分毫不差,手臂常常酸胀得抬不起来。师父就坐在旁边,闭着眼,但凡有一个音色不对,节奏稍乱,戒尺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心浮气躁!” “音浊!” “意不到!”
戒尺的脆响和师父的呵斥,是那些年里最常伴他的声音。他也曾委屈,也曾怀疑,偷偷跑到后山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喊。但当他某一天深夜,独自练琴时,忽然手下流出一串音符,那声音清越圆润,竟真的与窗外潺潺的溪流声隐隐相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颤栗瞬间贯穿全身。那一刻,他明白了师父的苦心。那不是折磨,是淬炼。是把一块生铁,千锤百炼,去除杂质,最终锻成精钢的过程。
师父不只教他琴技,更教他乐理、律学、文史。带着他一起,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校勘那些字迹模糊、虫蛀鼠咬的古谱。那些谱子用的是古老的减字谱,如同天书。每一个指法、每一个节奏,都需要结合历代注疏、诗词歌赋中的零星记载,以及琴派内部口传心授的秘诀,去反复推敲、验证。这是一个极其枯燥、繁琐,需要巨大耐心和学识的过程。他常常对着一两个字的指法,枯坐整夜。
师父去世前,把那张伴随一生的紫檀古琴传给了他,也把复原《广陵散》,尤其是《止息》一段的未竟之业,交到了他手上。师父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翰宇,琴道微茫,如风中残烛。我辈所能做,不过是……守着一星半点,别让它彻底灭了。《止息》……《止息》……其声不在杀伐,而在……悲悯……你,要走下去……”
师父的手滑落下去。周翰宇在那间山中的小屋里,守孝三年。三年里,他几乎不说话,只是弹琴,校谱,试图捕捉师父口中那“玄默如雷”、“悲悯而非愤懑”的境界。出山时,他已年近四十。带着一身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沉静,和那半部呕心沥血复原的《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