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在清晨五点的城市还未完全苏醒时,就已经开始濡湿了窗玻璃。周翰宇推开自己那间位于老式居民楼六层工作室的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木材、干燥松香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浸透了他六十年的人生。
他走到靠墙摆放的那张宽大旧书桌前。桌面是厚重的、带有流水般纹理的老木料,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上面井然有序:一沓裁剪好的宣纸,一方用了大半的歙砚,几支毛笔挂在笔架上,还有一摞关于古代乐律和琴谱的线装书。书桌正中央,摊开着一本他正在校注的唐代琵琶古谱,密密麻麻的朱砂小楷旁注,像散落在时光缝隙里的血滴。
他坐下,没有立刻开始工作。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桌面,目光落在窗外。楼下,推着早餐车的摊主已经开始了一天的营生,零星有车辆驶过,发出沉闷的黏腻声响。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现代清晨,与他记忆深处那些万籁俱寂、唯有松风与琴音相伴的山中清晨,已是两个世界。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尖锐地响起来的,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是他的老朋友,也是这次“华夏古韵”国际音乐大赛组委会的副主席,陈明远。
“翰宇,确定了,”陈明远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有些激动,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忐忑,“决赛的加演环节,评审团希望看到……更极致的‘传统’。”
周翰宇“嗯”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那本唐代古谱上。“极致”,这个词让他心头微微一颤。他的一生,不就是追求这两个字吗?
“他们想听《广陵散》?”陈明远试探着问。
《广陵散》。聂政刺韩王的慷慨悲歌,魏晋名士嵇康临刑前索琴弹奏的绝响,千古以来便是琴者精神的试金石。它不仅仅是一首曲子,更是一段湮灭的历史,一种孤绝的气韵。后世所传,多为断章残篇,真正的绝响,早已随嵇康那一句“《广陵散》于今绝矣”而逝。
“不,”周翰宇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我奏《止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五六秒。《广陵散》大曲共有四十一拍,历来琴家多以《聂政刺韩王》为始,而《止息》一段,相传为全曲高潮与终结之处,嵇康之后,几乎失传。周翰宇穷尽半生心血,从故纸堆里、从残碑断碣上、从各地民间老艺人口耳相传的只言片语中,一点点挖掘、拼凑、考证,试图复原的,正是这被誉为“玄默如雷”的《止息》。
“《止息》……你……你复原成功了?”陈明远的声音因震惊而拔高。
“谈不上成功,”周翰宇语气平静,“只是我理解的《止息》。就这么定了吧。”
挂了电话,室内重归寂静。但周翰宇的心,却无法平静了。《止息》,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他记忆的闸门。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同样潮湿闷热的夏天,在皖南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里,第一次见到师父李舜音。
那时的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凭着对古琴一股近乎痴迷的热爱,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徒步走了几十里山路,找到这位传闻中身怀绝技、却隐居避世的琴家。师父住在山腰一处废弃的寺庙偏房里,清瘦,寡言,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