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一名程序员,月薪三万。
这个收入在一线城市不算顶尖,却也足以让我过上体面的生活。
然而,我的生活,只有无尽的窒息。
因为每个月十五号,是我家的“家庭贡献日”,一个由我父亲亲手缔造的,荒诞绝伦的仪式。
“陈阳,时辰到了,不要磨蹭。一家人都等着你,拿出你对这个家的孝心和责任。”我爸陈国富坐在主位,敲着红木桌。
“哥,快点啊,我上个月看中的那双限量款球鞋就等今天了!”我妹陈曦晃着腿,头也不抬地刷着手机。
“阳阳啊,别听你爸和你妹催,妈知道你辛苦,”我妈王兰端上一盘水果,用最温柔的关怀说着最残忍的话,“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帮你把钱存起来,免得你乱花。”
我攥着口袋里那个厚厚的信封,那里装着我一个月的血汗,我迈出的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客厅的灯光亮得刺目,将一家人脸上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父亲陈国富,坐在那张他特意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太师椅”上,面容严肃,带着一种扮演族长的庄重。他面前的红木方桌,被擦得一尘不染,仿佛是什么神圣的祭台。
母亲王兰,则是一脸慈爱和期盼,她不停地往我面前的茶杯里续水,热水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却模糊不了她眼神里的急切。
妹妹陈曦,则完全不加掩饰,她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她的亲哥哥,更像是在看一辆缓缓驶入站台的运钞车。
“咳。”
陈国富清了清嗓子,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开口:“陈阳,开始吧。”
这三个字,是仪式的开场白。
我身体僵硬,机械地从我的背包里,拿出了那个准备好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厚,里面装着三万块钱现金。
这是我这个月的全部薪水,我今天上午刚从银行取出来的,连银行的封条都还崭新。
我必须用现金,这是我父亲定下的规矩。
他说,只有亲手触摸到钞票的厚度,才能让我时刻铭记,这个家是多么沉重,我的责任是多么重大。
我站起身,走到红木方桌前,像一个即将献祭的囚徒。
我将信封,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中央。
陈国富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立刻去拿那个信封,而是转向我,开始了每个月固定的说教。
“陈阳,你要记住,你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家给你的。没有我,没有你妈,就没有你的今天。所以,你赚的每一分钱,都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属于整个家庭的。”
“我们是你的父母,为你保管这些钱,是天经地义。你妹妹还小,以后上学、嫁人,哪一桩不需要钱?我跟你妈年纪也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也需要为养老做准备。”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仿佛在宣读什么至高无上的真理。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这些话,我每个月都要听一次,耳朵已经起了茧。
反驳?
我试过。
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刚工作,月薪一万。我爸提出这个要求时,我激烈地反抗。
结果,他当着所有亲戚的面,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骂我是不孝子,是白眼狼。
我妈抱着我哭,说我不懂事,伤了父亲的心。
所有的亲戚都在指责我,说我读了几年书,连最基本的孝道都忘了。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沉默。
见我“态度良好”,陈国富终于伸出了手,拿起了那个信封。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用手掂了掂分量。
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嗯,这个月的分量很足,看来工作很努力。”
说完,他撕开封口,将一沓沓红色的钞票倒在了桌面上。
一瞬间,我妹妹陈曦的眼睛亮了。
她立刻扔下手机,凑了过来,和我妈王兰一起,开始熟练地清点那些钞票。
“一、二、三……三十沓,没错,是三万!”陈曦兴奋地喊道。
“我儿子就是有出息。”王兰一边数钱,一边骄傲地宣告,仿佛这不是我的血汗,而是她自己的功劳。
整个客厅里,只剩下“哗啦啦”的数钱声,那声音刺耳又荒谬。
我站在一旁,像一个局外人,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幕荒诞的剧。
他们数钱的样子,熟练、兴奋,带着一种丰收的喜悦。
没有人看我一眼。
没有人问我这个月工作累不累。
没有人关心我为了拿到这三万块钱,加了多少个夜班,掉了多少根头发。
在他们眼里,我不是儿子,不是哥哥,我只是一台会走路、会赚钱的机器。
终于,钱数完了。
三万块,分毫不差。
陈国富将钱按照他的规划,分成了几份。
一份最大的,他推到自己面前,沉声道:“这是家庭公共基金,用于日常开销和未来的大额支出。”
他又分出两份小一点的。
“这份,是你妹妹的零花钱和教育基金。”
“这份,是你妈的,她操持这个家也不容易。”
桌面上,最后只剩下几张孤零零的红色钞票。
陈国富拿起那几张钱,数了数,一共五张。
他把这五百块钱递到我面前。
“这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年轻人,不要大手大脚。吃住在家里,又不用你交水电费,五百块,足够了。”
他的神态,像是在施舍一个乞丐。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五百块钱。
很薄,很轻,甚至感觉不到重量。
这就是我一个月辛苦工作的全部回报。
五百块。
多么可笑。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妈立刻喜笑颜开地跑去开门。
“哎呀,是小梦来了!快进来!”
门口站着的,是我的女朋友,李梦。
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妆,一走进来,就让这个陈旧的客厅显得亮堂了几分。
她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在一起三年了。
她知道我家的情况,但她从来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
“叔叔阿姨好,小曦也在啊。”李梦甜甜地打着招呼。
“小梦来了,快坐!”陈国富难得地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梦姐,你快看,我哥这个月又发工资了!”陈曦炫耀似的指着桌上那堆钱。
李梦的视线在钱上扫过,然后落在我身上,最终,定格在我手上那薄薄的五百块钱。
她走了过来,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用一种撒娇又理所当然的口吻说:
“陈阳,我上周看中了一个包,普拉达的,才两万八,你今天发工资了,正好买给我当礼物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大,客厅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爸和我妈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陈曦更是直接叫了起来:“两万八?那我的鞋怎么办?”
李梦没理会他们,只是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我手上那五百块钱。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住了,痛得我无法呼吸。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将手里的五百块钱,递到了她的面前。
李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递到她面前的五百块钱,又看了看我。
“陈阳,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我的钱。”我开口,喉咙干涩得厉害,“这个月,就这些。”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爸陈国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混账东西!有你这么跟小梦说话的吗!”
我妈王兰也赶紧过来打圆场,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五百块,硬塞回我口袋里,然后拉着李梦的手,满脸堆笑。
“小梦啊,你别跟陈阳一般见识,他这人就是个木头,不会说话。”
“阿姨,这不是会不会说话的问题。”李梦甩开我妈的手,她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他明知道我想要那个包很久了,今天是他发薪水的日子,他却拿五百块钱来羞辱我?”
“羞辱?”我咀嚼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我只是把我的全部身家都给你,这算羞辱吗?”
“你的全部身家?”李梦尖笑一声,她指着桌上那堆红色的钞票,质问我,“那这些是什么?陈阳,你别告诉我,你一个月辛辛苦苦,就只剩下五百块!”
“那些不是我的。”我一字一顿地回答。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难道是你偷来抢来的?”
“够了!”陈国富再次怒喝一声,打断了李梦的质问。
他站起身,走到李梦面前,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
“小梦,我们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陈阳的钱,由我们做父母的统一管理,这也是为了他们好。年轻人花钱没有节制,我们是帮他存着,为了他以后结婚买房做打算。”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温和起来。
“你想要的那个包,叔叔知道。但是两万八,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这样吧,这个月,叔叔做主,从家庭基金里,先给你拿三千块,你去买点别的喜欢的东西,好不好?”
说着,他从他面前那最大的一堆钱里,数出三十张,递给李梦。
他的动作,慷慨又大度,仿佛那钱是他自己挣来的一样。
我冷眼看着。
这就是我父亲的手段。
用我的钱,去收买我身边所有的人。
用我的钱,去扮演一个慷慨大方的“好长辈”。
李梦看着那三千块钱,脸上的怒气消散了一些,但依然带着委屈。
“叔叔,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觉得,陈阳他根本不重视我。他朋友的女朋友,过生日都是好几万的礼物,我呢,我只是想要一个包,他都这么不情不愿。”
“他敢!”陈国富眼睛一瞪,转向我,厉声呵斥,“陈阳!你还不快给小梦道歉!你想气死我们是不是?”
“哥,你太过分了!”陈曦也在一旁帮腔,“梦姐多好啊,人又漂亮,家境又好,肯跟你在一起,是你高攀了!你还不知足!”
是啊,所有人都觉得,是我高攀了。
李梦的父母是公务员,家境优渥。而我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甚至现在,连工薪家庭都算不上,全家都靠我一个人养活。
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我曾经也以为,李梦是真的爱我,不在乎这些物质条件。
我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是在大学的图书馆里。
那天阳光很好,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安安静靜地坐在我对面看书。
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们一起去吃路边摊,一起在操场上散步,一起为了省钱坐最慢的绿皮火车去旅行。
那时的她,会因为我用兼职的钱给她买的一支几十块的口红而开心一整天。
她说:“陈阳,我不在乎你有没有钱,我只在乎你对我好不好。”
我相信了。
我以为,我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人。
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我毕业后拼命工作。
我从一个初级程序员,用三年的时间,做到了项目组长的位置,薪水也从八千涨到了三万。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她开始嫌弃我穿的衣服没有牌子,开始抱怨我没有时间陪她,开始拿我和她身边那些富二代朋友们做比较。
她挂在嘴边的话,从“你对我好不好”,变成了“你能不能给我买那个最新款的包”。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陈阳!你聋了吗?我让你给小梦道歉!”
父亲的咆哮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看着李梦那张写满委屈和不耐烦的脸,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当年的清纯。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发自内心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为什么要道歉?”我平静地问,“我做错了什么?”
“你……”陈国富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叔叔,您别生气。”李梦拉住了陈国富的胳膊,她转向我,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陈阳,我不想跟你吵。我只问你一句,这个包,你到底买不买?”
这是一个最后通牒。
我看着她,也看着我那一家人。
父亲的愤怒,母亲的为难,妹妹的幸灾乐祸。
他们都在等我的答案。
等着我像往常一样,屈服,道歉,然后想办法去满足她的要求。
哪怕是去借,去透支,去预支下下个月的工资。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
“不买。”
这两个字很轻,但在寂静的客厅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李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