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毕竟，大赛的主流依然是那些根植于传统的演奏。直到决赛名单公布，江屿的名字赫然在列，并且是以复赛最高票数晋级。周翰宇才真正开始留意这个“异类”。
他找来江屿复赛的视频。舞台一片漆黑，只有一束冷光打在江屿和他那些设备上。没有前奏，一声经过强烈失真和延迟处理的、如同裂帛般的古琴“散音”猛地炸开，紧接着是密集如雨点般的、采样自琵琶“轮指”的电子颗粒音，节奏强劲，低音沉重，几乎像是某种工业噪音。但在这片看似混乱的音效中，又偶尔能捕捉到一丝埙的苍凉、笛的清脆，它们像幽灵一样，在电流的缝隙中一闪而过。
周翰宇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与他一生所追求的中正平和、清微淡远的审美，背道而驰，甚至是一种……亵渎。他听到的只有喧嚣、破碎和解构，感受不到任何“意”与“境”。他关掉了视频。
决赛当晚，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座无虚席。鎏金的穹顶，深红色的丝绒帷幕，空气中弥漫着香水与期待混合的气息。传统器乐组的选手们依次登场，琵琶、古筝、二胡、笙……年轻的演奏家们技艺精湛，对经典曲目的诠释各有千秋，引来阵阵热烈的掌声。
周翰宇作为特邀大师，在决赛环节尾声登场。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长衫，缓步走上舞台。追光在他身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他没有看台下的观众，只是走到舞台中央，在那张紫檀古琴后坐下。
工作人员早已按照他的要求，调整好场内灯光，只留一盏孤灯照亮琴台。他没有用扩音设备，追求最本真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琴弦上。
全场鸦雀无声。
第一个音，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沉闷，滞涩，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从极其幽远的地方缓缓而来。那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乐音，更像是一种物质性的、有形的存在，压在了每一个听众的心头。是“止”。
紧接着，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振动在弦上滋生，不是旋律，是气息的流动，是“息”。周翰宇的左手在琴弦上缓慢地移动，吟猱绰注，极尽微妙。声音时断时续，若有若无，仿佛一个濒死之人微弱的呼吸，又像是历史深处传来的、被时光磨损得只剩下轮廓的回响。没有激昂，没有悲愤，只有一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静默，这静默本身，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震撼力。
他的演奏，不是在“弹”一首曲子，而是在“呈现”一种状态——时间停滞、万物凝噎、慷慨赴死前那一瞬间的极致内省。是暴风雨中心那片诡异的平静。是嵇康在刑场上，抬头看日影，索琴弹奏时，内心超越生死荣辱的悲悯与洞彻。
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游丝，轻轻断裂在空气里。周翰宇的手缓缓离开琴弦，置于膝上。他依旧闭着眼，仿佛还沉浸在那《止息》的玄默之境中。
音乐厅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掌声如同迟来的潮水，轰然响起，越来越响，几乎要掀翻音乐厅的穹顶。许多观众眼中含着泪水，他们或许并未完全理解这首古曲的深意，但那声音直击灵魂的力量，他们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