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沙入墨
我叫陈墨,江南苏州人氏。天宝七载春,我背着半箱画笔与颜料,站在敦煌的沙砾地上时,第一口吸进肺里的风,都带着刀子似的沙粒。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这样的地方。江南的春天是软的,是雨打芭蕉的润,是柳丝拂水的柔,连风里都裹着青团的甜香。可敦煌的春,是硬的。天是泼开的靛蓝,没有一丝云,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盘悬在头顶,把沙子晒得发烫,踩上去能透过布鞋烫到脚心。远处的鸣沙山卧在天地间,黄得晃眼,风一吹,沙粒簌簌地响,竟真像有人在低声吟唱。
领我来莫高窟的是个叫老石的匠人,他是敦煌本地土生土长的画匠,头发枯得像沙棘枝,脸上的皱纹里都嵌着沙,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能夹住细沙。他见我不住地揉眼睛,递来一块羊皮囊,声音沙哑得像被沙磨过:“陈先生,喝口水吧,敦煌的风烈,初来的人都得适应几日。”
我接过羊皮囊,喝了口里面的水,水带着点淡淡的咸,却异常解渴。老石在前头引路,我们沿着崖壁下的小路走,两旁的石窟像蜂窝似的嵌在崖壁上,有的窟门敞开着,能看见里面隐约的壁画色彩,红的、绿的、蓝的,在昏暗的光里透着股神秘的劲儿。我走得慢,目光总忍不住往那些石窟里瞟 —— 在此之前,我只在画谱里见过敦煌佛画的摹本,那些摹本上的飞天、菩萨、佛国世界,早已让我心驰神往。如今真站在这崖壁下,才知道画谱上的笔墨,根本描不尽这石窟的壮阔。
“陈先生是江南有名的画手,能来我们莫高窟,是这石窟的福气。” 老石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咱们要画的是第 320 窟的《西方净土变》,前几年有匠人起了个头,后来因故而停了,如今节度使大人要修整莫高窟,这窟的活儿,就交给您了。”
我点点头,心里既激动又忐忑。《西方净土变》是佛画里极复杂的题材,要画出佛国世界的庄严与繁华,既要见匠心,更要见诚心。我在江南时,虽也画过不少佛画,可多是小尺幅的卷轴,像这样在石窟壁上画丈余高的经变图,还是头一遭。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第 320 窟前。窟门是木制的,上面刻着简单的莲花纹,漆皮早已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却透着股岁月的厚重。老石推开窟门,一股混杂着尘土与松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点燃了一盏酥油灯,昏黄的光瞬间照亮了窟内的一角 —— 崖壁上,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
我凑上前去,借着灯光仔细看。已完成的部分是佛座下的莲花,花瓣的线条流畅,色彩却有些暗沉,想来是年久失修,颜料褪了色。老石把酥油灯举得高些,笑着说:“您看,这莲花的底子还在,就是飞天和菩萨的部分没动。咱们这次用的颜料,是前隋年间传下来的宝贝,保管能让您的画,几百年都鲜亮。”
说着,他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木箱,箱子是樟木做的,上面锁着一把铜锁,铜锁上锈迹斑斑,却依旧结实。老石掏出钥匙,“咔嗒” 一声打开锁,掀开箱盖的瞬间,我竟觉得眼前亮了亮 —— 箱子里整齐地码着十几个陶罐,每个陶罐上都贴着纸条,写着 “朱砂”“石青”“石绿”“赭石” 等颜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