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起,父亲的手就带着一层洗不掉的粗糙。那双手不像母亲的手,永远沾着肥皂的清香,能把我的小衣服叠得方方正正,能把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父亲的手,总裹着木屑的颗粒、机油的油污,或是泥土的潮气,指尖还留着几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他给我做玩具时,被锯子划到的,是他修自行车时,被零件硌破的,也是他扛粮食时,被麻袋磨出来的。
那时候我才五岁,住在乡下的老院子里。邻居家的小明有个铁皮青蛙,拧上发条就能蹦蹦跳跳,绿漆亮得晃眼。我每天放学都蹲在他家门槛外看,眼睛黏在那只青蛙上,连母亲喊我吃饭都听不见。有天晚上,我抱着母亲的胳膊哭,说“我也要青蛙,要跟小明一样的”。母亲叹着气说“家里钱紧,等你爸发了工钱再说”,我却不依,越哭越凶,最后哭累了,趴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半夜我迷迷糊糊醒过来,听见院子里有“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磨东西。我揉着眼睛爬起来,扒着窗户缝往外看——月光洒在院子里,父亲坐在老槐树下的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块旧木板,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刨子,正一下一下地刨着木头。刨花卷着圈落在地上,像一朵朵白色的小花。他的后背挺得很直,头微微低着,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有手里的刨子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我推开门跑过去,拉着他的衣角问“爸,你在做啥呀”。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点笑意,把我抱到腿上:“给你做个青蛙,比小明的还好看。”他的手刚碰到我的脸,我就往旁边躲了躲——太糙了,像砂纸蹭过皮肤。父亲愣了一下,然后把双手在衣角上擦了擦,又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糙是糙了点,但是能给我闺女做玩具。”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每天下班回来,就坐在槐树下忙活。他找了块薄木片做青蛙的身子,又用小锯子把木片锯成青蛙的形状,锯的时候特别小心,生怕锯歪了。有一次,他不小心把手指锯到了,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滴在木片上。我吓得叫起来,父亲却赶紧把手指含在嘴里,然后笑着说“没事,小口子,不疼”。他找了块布条缠上,又接着锯。
终于在我生日那天,父亲把做好的青蛙递给我。那只青蛙是浅棕色的,身子打磨得很光滑,腿是用细木棍做的,父亲还在青蛙的背上用红漆画了几道花纹。他把青蛙放在地上,用手轻轻一推,青蛙居然真的往前跳了几步。我高兴得跳起来,抱着青蛙跑了好几圈,然后扑到父亲怀里,说“爸,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父亲抱着我,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我能感觉到他手掌上的老茧,却一点都不觉得糙了,反而觉得很暖和。
后来我上了小学,学校在镇上,离家里有三里地。那时候没有电动车,父亲每天早上骑自行车送我,下午再去接我。有一年夏天,下了特别大的雨,雷声轰隆隆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母亲说“今天别去学校了,跟老师请假”,我却不愿意,因为那天要发新课本。父亲看了看我,说“没事,爸送你去”。
他找了件大雨衣,把我裹在里面,然后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他自己则穿着一件旧蓑衣。自行车刚骑出村子,路上的积水就没过了车轱辘,骑起来特别费劲。父亲弓着身子,双腿用力蹬着脚踏板,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流进脖子里,他却连擦都不擦一下。我坐在前梁上,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的后背一直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