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二年五月,府城西郊,军械所。
张民生站在铁坊门口,肩上包袱未卸,脚上草鞋已磨穿。三日前,他随十名铁匠从万安村出发,步行百里,脚底血泡叠血泡,今日方至。
眼前不是作坊,是营盘。
十排铁坊沿壕沟而建,每坊十炉,炉炉通红,锤声如雷。匠人皆着赭色短褐,腰系麻绳,脚戴铁环——非囚徒,却不得擅离十步。监工持鞭巡行,目光如刀。坊外,一队兵卒持矛守卫,箭楼高耸,旗上书“军器监”三字,墨迹森严。
“张民生?”一名吏目翻着名册,眼皮不抬,“丙字七坊,东头第三炉。铁料、炭、锤,自取。午时开饭,戌时熄火,误一时,鞭十下。”
张民生点头,默默走向丙字七坊。
炉是冷的。
前任匠人似是病倒被拖走,风箱破了口,铁砧上积着黑垢。他放下包袱,先拆了自己包袱里的麻布,补风箱;又用随身带的锉刀,刮净铁砧;最后从怀中取出祖父的铁锤,轻轻放在砧上——锤头朝东,那是万安村的方向。
午时,伙夫抬来木桶。饭是糙米掺麸,菜是盐水煮菘,汤清如水。匠人们蹲在炉边狼吞虎咽,无人说话。张民生刚扒两口,忽听东头传来哭声。
是个年轻匠人,捧着饭碗发抖:“我娘……我娘昨日殁了……求放我一日归葬……”
监工冷笑:“军令如山。你娘死了,铁炉没死。吃你的饭,打你的铁!”
那匠人跪地磕头,额头撞在铁砧上,咚咚作响。
张民生低头,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喉头如哽铁屑。
戌时,熄火令下。
匠人们拖着身子回草棚——十人一棚,无床,铺干草。张民生躺在角落,摸出贴身衣袋里的铁片,上面“平安”二字已被汗水浸得发暗。
他闭上眼,耳边仍是锤声、风箱声、监工的呵斥声。
可心里,只有一句父亲的话:
“铁有脊梁,人不能软。”
这一夜,他没睡。
不是因草硬,是因他知道——
从今日起,他打的不是农具,是刀;
守的不是家炉,是国门。
而家,已在火外。
【宋朝国学小知识:
匠役铁环:南宋战时征调工匠常以“铁环系足”防逃,见《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载:“匠役重,故以环束其踝,示不得逸。”
军械所布局:宋代军器监下设“作院”,按天干分坊,每坊专司一类兵器,铁匠不得跨坊,违者重罚。
赭色短褐:宋代匠役服色有制,铁匠多着赭(红褐色)衣,以别于兵卒(黑)、民夫(白)。】
丙字七坊的铁料,是本地煤炼的生铁,色青而脆,敲之有裂音。
张民生第三日便发现了——照军器监图样打的箭镞,薄刃锐尖,看似锋利,实则一碰硬甲即崩。他亲眼见试射场上,十支箭有七支半空断裂,余下三支嵌入皮靶,却未透。
“脆铁打薄器,等于送将士去死。”他低声对邻炉老赵说。
老赵苦笑:“图样是枢密院定的,你改一分,就是抗令。”
张民生没再说话,只把当日配给的铁料多留了半两,藏在风箱夹层里。
夜里熄火后,匠人们回棚,他借口“风箱漏气”,留在坊中修补。等巡夜兵卒走过,他悄悄生起小炉,用私藏铁料重打箭镞——镞脊加厚三分,尾部多锻一道凹槽,刃口不求薄,但求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