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陈王朝的天,是铅灰色的。第五个荒年像一张浸了水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土地上,连风都带着土腥味和若有似无的腐臭。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苦水。平河镇外的田埂,龟裂得像老人手上的皱纹,缝里嵌着枯草的尸骸,连啃食的虫豸都不见踪迹。早稻的秧苗刚冒头就蔫了,晚麦的根须在土里刨了又刨,只带出些碎沙。
“娘,饿……”瘦得只剩骨头架子的孩子,把脸埋在母亲干瘪的怀里,声音细若游丝。母亲抚摸着孩子支棱的肩胛骨,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她已经三天没咽下任何东西,连哭的力气都被饥饿榨干了。
这样的场景,在大陈的每一个村落、每一条街道都在上演。起初,人们还会拖着灌了铅的腿,去镇上的粮仓碰碰运气,可粮仓的门早就被官府用粗铁链锁死,门楣上贴着的“王法”黄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催命符。偶尔有几个壮汉红着眼想去撞门,不等靠近,就被城楼上懒洋洋支着长矛的兵丁一箭射穿喉咙。
“闹什么闹?天子说了,是天谴,是神罚!等着吧,神会降下甘露的!”兵丁啐了口唾沫,把染血的箭杆在靴底蹭了蹭,转身就进了城楼里的偏房——那里飘出的肉香,能顺着风飘出二里地。
百姓们是闻到过那肉香的。起初,他们会麻木地吸吸鼻子,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鼓胀(那是吃了观音土的缘故)又干瘪的肚皮,无声地落泪。后来,连泪都落不出来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麻木的绝望。
没人记得饿了多少天。记忆像是被饥饿啃噬过的腐肉,模糊不清。只知道家里的米缸早就空了,瓦罐底结着蛛网,土地再也长不出能果腹的粮食。男人出去找吃的,十有八九就再也没回来;女人要么跟着能找到吃的人走了,要么就躺在破草席上,慢慢变冷、变硬。
死的人多了,连哭丧都成了奢侈。邻里之间,今天还互相搀扶着找野菜,明天可能就有一家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活着的人,用破布裹了尸体,拖到镇外的乱葬岗,随便挖个浅坑埋了,连个草标都懒得插——反正过不了几天,这里又会多出几具,谁还认得谁呢?
可就在这人间炼狱般的惨状之上,京城的朱门里,依旧歌舞升平。
当今圣上陈恒,正穿着用金丝银线绣成的“祈雨祭天”袍服,在太和殿上载歌载舞。殿内焚着西域进贡的奇香,暖阁里摆着冰镇的葡萄、蜜饯的荔枝,还有用精米熬成的、上面浮着一层油脂的白粥。王公贵族们围坐在一起,看着皇帝怪模怪样的舞姿,脸上或谄媚、或不耐,偶尔交头接耳,讨论的却是哪家的姬妾更貌美,哪块封地的收成(哪怕荒年,贵族的封地总有特殊法子产出些东西)更丰厚。
“陛下,这舞跳得真好,必能感动上苍,降下甘霖!”丞相李嵩捋着山羊胡,满脸堆笑。
陈恒停下舞步,喘着气,双手托着自己圆滚滚的脑袋,眼神迷离:“嗯……神会怜悯朕的……朕是天子,是神的仆人……祂会来的……”他突然发出一阵怪笑,“祂来了,就有吃的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