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时常挤着三五个新魂。他们大多沉默,空洞的眼神望向虚无,或是低声啜泣,尚未接受已然消逝的事实。偶尔,也会遇见一些心有不甘,或满心有不甘,或满腹故事的。一个须发皆白、皱纹深深刻入骨头的老人,会对着浑浊的河水,絮絮叨叨他年轻时如何翻山越岭,只为给病重的妻子寻一朵雪莲,最终却倒在了归莲,最终却倒在了归途的风雪中,至死未能再见一面。一个面容稚嫩却眼神沧桑的少女,会轻声哼唱一支故乡的童谣,那调子凄婉得让河水都似乎凝滞了片刻。这些声音,人间烟火气尚未散尽的余温,是尚未散尽的余温,是这片亘古孤寂的忘川河上,唯一能让我感到一丝“活着”气息的东西——尽管,我早已不是活物。
忘川河本身,其实乏善可陈。除了这一望无际、令人绝望的昏黄浊水,便只剩下那连接着人间的来处——黄泉路。那是一条开满彼岸花的路,如火,如血,妖异而浓烈,在无尽的昏暗中蜿蜒燃烧,指引着迷失的亡灵走向渡口。那是忘川唯一鲜明的色彩与温度,只是那温度滚烫得近乎灼伤灵魂。
而渡口旁,便是三生石。一块庞大得近乎蛮横的黝黑巨石,沉默地矗立在昏黄的河岸上,压得周遭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石面并非光滑,布满天然的沟壑与纹路,如同凝固了无数混乱的时光与秘密。传说,它能照见一个灵魂的过去、今生与来世。亡灵们总会在轮回前,怀着最后的好奇或恐惧,在石前驻足良久。
我亦如此。每完成一次摆渡,将船系在渡口的石桩上船系在渡口的石桩上,总会习惯性地走向它。并非为了窥探什么莫测的天机,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在漫长到,一种在漫长到近乎凝固的时间中,为自己寻找一个短暂的锚点。
但很奇怪,非常奇怪。百年光阴,我在那黝黑深邃的石面上,看到的影像永远只有重复的两个片段,如同镌刻在石碑上的永恒图景,从未有过半分增减或改变。
第一个画面:是黄昏,黄昏的光景。天空像是被熔化的金子浸透,辉煌而灼热。巨大的光柱如同神明的长矛,穿透厚重云层的缝隙,气势磅礴地投射下来,气势磅礴地投射下来,刺破无垠的、翠绿得如同最上等翡翠的草原大地。画面中心,是一棵巨大到超乎想象的扶桑树,它枝繁叶茂,开满了如梦似幻的粉红色花朵,如同天边燃烧的云霞落在了地上。树下,倚坐着一个少女的身影,她仰头望着那片被夕阳点燃的天空。周围的一切——青草、树叶、洒落的花瓣、金色的光晕——都清晰得纤毫毕现。唯独她,唯独她的面容,笼罩在一团无法,笼罩在一团无法穿透的、柔和却又固执的迷雾之中。无论我如何凝神,如何试图靠近那石面,那团迷雾都纹丝不动,将她的容颜牢牢隔绝在我的视线之外。
我努力地回想,调动着属于鬼差那悠长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丝毫没有关于这画面、这场景、这个女子的任何痕迹。它像一个强行嵌入的、与“我”无关的梦境片段。甚至,我对“自己”如何来到这森罗地府,如何成为这忘川之上的摆渡人,前尘种种,也都是一片混沌的空白。这画面对我而言,陌生画面对我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宇宙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