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侯府张灯结彩,迎回他们真正的明珠。
而我的夫君,亲手将白绫绕上我的脖颈。
他贴着我的耳畔低语:“暖暖在乡下吃了十六年苦,你总该还她些。”
再睁眼,我回到七岁。
侯爷夫妇笑容温柔:“孩子,以后你跟着我们可好?”
这次,我后退一步,“不用了,我刑克六亲!”
我后退一步,看着自己七岁孩童的小手。
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神情温和的看着我和我的孪生妹妹沈玥。
父亲沈大将军与其长子,月前于北境殉国,母亲闻噩耗当即呕血追随而去,沈氏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下我们这对年仅七岁的孤女。
偌大将军府,除了忠仆,再无近亲可依。
皇帝感念忠良,特召我们入宫,也是要在殿上定下我们的去处。
殿下左右,分别站着两拨人。
左边是文官安定侯沈知儒及其夫人林氏,看向我们的眼神充满了悲悯与慈爱。
右边则是武官中一位身形魁伟、身着绯色麒麟服的中年男子——威北将军秦烈,他腰背挺直如松,看过来时,并无太多表情,只微微颔首。
“沈大将军为国捐躯,实乃朕之股肱,江山柱石。”
“留下你姐妹二人,朕心甚悯。按律,忠烈之后当由朝廷抚恤教养。今日召你们前来,便是想问问你们自己的意愿。”
他的目光先看向我:“沈沅,你是姐姐。安定侯府乃诗礼传家,侯爷与夫人仁善,可愿悉心教导于你,你可愿意?”
前世,我沉浸在家破人亡的剧痛与恐惧中,又被接连不断的边关战报、父兄部属牺牲的消息折磨得夜不能寐,对“武将”、“战场”充满了抗拒与恐惧。
安定侯夫妇表现出的温柔关切,如同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抓住。
而我的妹妹沈玥,却红着眼睛大声说她要跟着秦将军,她要学武,要上阵,要继承父兄遗志。
命运由此分野。
我入了锦绣侯门,成了“沈大小姐”。
沈暖暖不在是沈家唯一的嫡女和侯府怄气,跑出去之后被人贩子拐走。
十年后,她被找回,我却在被一条白绫终结了鸠占鹊巢的“好命”。
妹妹投身血火沙场,最终马革裹尸,连全尸都未能寻回。
此刻,金殿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和妹妹身上。
林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一副恨不得立刻将我揽入怀中呵护的模样。
我是直到后来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的。
沈大将军战功赫赫,陛下赏赐极厚,加上沈家数代积累,家资之丰,在京中亦是数得着的。
更别提父亲在军中的威望与人脉。
收养我,不仅能在陛下面前博一个抚恤忠良的好名声,更能名正言顺地接手那笔遗产,并借用我父亲的人脉,对渴望更进一步的安定侯府来说,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前世,他们确实靠着这些,让侯府风光了好一阵子,直到真正的嫡女沈暖暖归来,我成了碍眼的绊脚石,那些曾经的好处,都成了我的原罪。
御座上的皇帝也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与我身边妹妹沈玥的视线对上。
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里有悲伤,有倔强,还有一丝紧张。
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御座,“回禀陛下,民女不愿。”
安定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氏按着眼角的手帕顿在半空。
皇帝微微挑眉:“哦?为何?”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因为,民女命格……刑克六亲。”
文官队列中传来低低的抽气声,武官那边也起了些许骚动。
刑克六亲!
这在一个笃信天命的朝代,几乎是顶顶恶毒的指控,尤其出自一个刚刚失去所有至亲的七岁女孩之口。
沈知儒的脸色变得尴尬又难看,方才慈爱的表情裂开缝隙。
林氏更是惊得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避之不及。
他们想收养的是忠烈之后,是带着丰厚“嫁妆”的福星,不是一个当众自承“刑克六亲”的烫手山芋。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看向我的目光更加复杂,惊疑,怜悯。
秦烈眉头紧锁,他踏前一步,“陛下,末将乃粗人,行伍出身,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各安天命,与命格何干?”
“沈大将军满门忠烈,浩气长存,岂是‘刑克’二字可辱没?”
他顿了顿,看向我,“沈大小姐无处可去,我威北将军府,不怕这个。你可愿随我回府?我秦烈必视你如己出,教你忠勇之道,不让沈大将军蒙尘。”
他的话掷地有声,与安定侯夫妇此刻的讪讪然形成了鲜明对比。
许多武将微微颔首,显然赞同秦烈的说法。
然而,我却对着秦烈缓缓地摇了摇头。
“多谢秦将军厚意。”
“但民女,也不愿去将军府。”
秦烈一怔。
安定侯夫妇错愕之余,眼底又掠过一丝疑惑。
这丫头,连威北将军府也拒绝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皇帝身体前倾:“沈沅,安定侯府你不愿去,威北将军府你也不愿去。那你待如何?难道想一直留在宫中?或是去寺庙带发修行?”
我抬起头,心跳如擂鼓,掌心沁出冷汗。
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为自己争一条生路的机会。
我松开紧握的拳头,问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
“陛下,民女斗胆……父亲为国战死,兄长亦随父殉国,沈家直系血脉,如今只剩民女与妹妹二人。按《大周律》,功臣绝嗣,其女可有承袭爵位、荫庇家业之权?”
殿内,这一次,是真的落针可闻。
承袭爵位?!
一个七岁的女娃,在金銮殿上,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询问自己能否继承父亲的爵位?!
安定侯沈知儒的瞳孔骤缩。
如果沈沅真的以女子之身承袭了沈大将军的爵位,那沈家庞大的家产、军中的人脉,将彻底与侯府无关。
他们所有的算计,都将落空!
威北将军秦烈猛地看向我,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里面充满了震惊和激赏。
沈玥惊呆了,忘了哭泣,张着小嘴,傻傻地看着我。
皇帝沉默。
“沈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沈知儒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在皇帝的目光下不敢擅动,只能死死盯着我。
“陛下,民女知道,此言唐突,罪该万死。民女年幼无知,本不该妄议朝章国典。只是……只是……”
泪水滚过苍白的面颊。
我抬起头,泪水未干,“民女身为沈家长女,若就此依附他姓,忘却根本,不仅愧对父兄在天之灵,亦恐寒了追随先父多年的将士之心。”
“民女非敢觊觎爵位尊荣,”我再次叩首,声音恳切,“只求陛下念在先父为国捐躯、满门忠烈的份上,允准民女暂以沈家之女的身份,留守旧宅,掌管家业,抚育幼妹。”
“一则全我姐妹孝心,不至使父母灵前冷落;二则安定沈氏旧部人心,不至使忠魂无依;三则……”
“父亲常说,沈家每一份家业,皆取之于国,用之于国。民女愿向陛下立誓,沈家现存产业、田庄、抚恤赏赐,民女必悉心打理。”
“其中收益,除供养我姐妹二人及忠仆开支用度外,其余皆可用于抚恤阵亡将士遗孤,资助边关军械粮草,或充入国库,以报陛下天恩,慰先父未尽之志!”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震动。
沈知儒的脸色青白交加。
沈沅若真自立门户,掌管沈家庞大的家业,那他之前所有的算计,都将落空。
甚至若再强求,反而会显得居心叵测。
林氏更是摇摇欲坠,全靠身边侍女搀扶,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