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里又闷又热,混杂着廉价头油的腻香和胭脂水粉的味道。
镜子里,我正在给虞姬勾最后一笔眉。
笔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抖。
“啧。”
我蹙眉,盯着镜中那双熟悉的眼。
每次画到这眉眼,总会想起师父……想起他被那帮丘八拖走时,回头看向我藏身角落的那最后一眼。
“玉凝!玉凝!好了没有?前面老爷们都等着呢!”
班主孙胖子撩开帘子,油光满面的脸探进来,急吼吼地催。
“催命么?”
我没回头,小心地压了压鬓角,“虞姬赴死也得容她收拾利落。”
“哎哟我的小祖宗!今儿台下坐的都是什么人物?张司令!租界的约翰逊先生!北洋来的参议!您行行好,快着点!”
孙胖子急得直搓手,声音压得更低,“尤其那张司令,点了名要听您的《霸王别姬》,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张司令。
听到这三个字,我捏着水袖的指尖猛地一紧,冰凉的绸缎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脸上却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眼波流转,对着镜中的孙胖子道:“放心,班主。虞姬…最懂分寸。”
孙胖子被我这笑晃了一下,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帘子落下,后台重新变得安静。
只剩下我对着镜子,镜中人妆容精致,眼神却冷得像腊月的冰。
师父,您看着。
玉凝这就上台,唱给他们听。
锣鼓家伙一响,我甩着水袖,袅袅婷婷上了台。
台下,烟雾缭绕。
军装、西装、长袍马褂,一双双眼睛投来各异的目光。
我眼风一扫,准确落在了正中间主位那个穿着戎装、脑满肠肥的男人身上——张司令。
他正歪着身子,跟旁边一个洋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像钩子一样,粘在我身上。
我按下心头翻涌的恶心,朱唇轻启,唱腔哀婉清亮: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唱词烂熟于心,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身段,都练了千百遍。
台下叫好声不断。
可唱着唱着,我总觉得那姓张的目光越来越放肆,像毒蛇信子,舔过后颈,让人脊背发凉。
正唱到“劝君王饮酒听虞歌”的当口,台下侧后方突然一阵骚乱。
“妈的,不长眼啊!撞到老子了!”
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兵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一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推推搡搡,打翻了茶碗,碎瓷片溅了一地。
戏台上一瞬的凝滞。
乐师们的手停了,所有人都看向那边。
我心里一紧,步子慢了半拍,唱腔里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攥着水袖的手心沁出冷汗。
眼看兵痞的巴掌就要抡到那学生脸上,突然,一道清越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
“几位老总,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一个穿着体面西式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
他身形不算魁梧,但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度。他脸上带着笑,话却不容置疑:“公共场合,惊扰了洋人先生和张司令看戏,恐怕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