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这个野丫头,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我妈指着我的鼻子,对带我回家的警察尖叫。
“我女儿早就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站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口,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十年的非人折磨,我九死一生逃出来,只想回到妈妈的怀抱。
可她看我的眼神,淬着毒,带着刺,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刘女士,DNA鉴定报告不会错的,她就是您十年前失踪的女儿,陈念。”年轻的警察同志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场面,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试图耐心地解释。
我妈刘文秀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将茶几上的鉴定报告扫落在地。“报告?什么狗屁报告!现在的骗子什么伪造不出来?我说了,我女儿早就死了!”
她的声音尖利得刺穿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在我心口反复搅动。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抵御这铺天盖地的冰冷。
十年前,六岁的我,在家门口被人贩子捂住嘴拖上了面包车。十年间,我被卖到偏远的山村,挨打、挨饿、做苦工,像牲口一样活着。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家,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我无数次在梦里描摹重逢的场景,妈妈会抱着我痛哭,爸爸会把我举得高高,他们会告诉我,这些年他们有多想我。
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文秀!你胡说什么!”一个略显疲惫的男声从里屋传来,我爸陈卫国快步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的瞬间,眼眶“刷”地就红了。他嘴唇哆嗦着,一步步向我走来,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又不敢。
“念念……你是念念,对不对?”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确认和压抑不住的狂喜。
我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爸……”
这一声“爸”,仿佛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
陈卫国一把将我死死抱在怀里,这个迟到了十年的拥抱,温暖得让我浑身发抖。他粗糙的手掌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卫国!你疯了!你也被这个骗子给骗了!”我妈的尖叫声再次响起,她冲过来,想把我从我爸的怀里拽出去。
“你看清楚,她哪里像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念念白白净净,从小就爱笑,你看她,又黑又瘦,跟个猴子似的!眼神里一点光都没有,倒像个索命的恶鬼!”
我妈的话,比山村里养父的鞭子还疼。
我被拐走的时候,确实是个白胖的小姑娘。可十年的苦难,足以将一个人彻底改变。我每天在田里暴晒,吃的是馊饭剩菜,怎么可能还是当年的模样?
“够了!”我爸怒吼一声,将我护在身后,这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对我妈发这么大的火。“刘文秀,你看看她耳朵后面的小痣!你再看看她手腕上小时候摔跤留下的疤!这都是真的!我们的女儿回来了!”
我妈的目光落在我手腕那道浅浅的疤痕上,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眼里的恨意却丝毫未减。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得像羽毛一样的声音插了进来。
“爸,妈,你们别吵了……姐姐刚回来,你们这样会吓到她的。”
我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从楼上缓缓走下。她和我差不多大,皮肤白皙,眉眼弯弯,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
她走到我妈身边,轻轻拍着我妈的背,柔声安抚:“妈,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我相信警察同志,也相信爸爸的眼光,她就是姐姐。”
然后,她转向我,对我露出一个无比甜美纯净的笑容。“姐姐,你好,我叫陈希。这些年,你受苦了。”
她叫陈希。
而我,叫陈念。
“念念不忘”的“念”。
“希”望的“希”。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个家里,似乎早就有了另一个“女儿”,一个比我更讨人喜欢的女儿。
我妈被她三言两语就安抚了下来,虽然依旧冷着脸,但不再像刚才那样歇斯底里。她拉着陈希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珍宝,看我的眼神却愈发冰冷。
“警察同志,人你们送到了,可以走了。我们家里的事,自己会处理。”我妈下了逐客令。
两位警察同志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叮嘱我爸几句,便离开了。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拉着我,局促地站在那里,想让我坐下,又不知道该让我坐哪里。
陈希热情地拉开一张椅子:“姐姐,快坐吧,站了这么久,肯定累了。”
我妈却冷冷地开口:“坐什么坐?陈卫狗,你打算让她住哪?这个家里有她的位置吗?”
我爸的脸涨得通红:“念念的房间不是还……“
“她的房间?”我妈冷笑一声,打断他,“她的房间早就改成希希的琴房了!我们希希马上要参加市里的钢琴比赛,你敢动一下试试?”
我爸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我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原来,我不仅被妈妈忘记了,连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的痕迹,都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
“那就让她住储物间!”我妈像是在决定一件垃圾的归属,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反正她从山沟里出来的,什么苦没吃过,不差这一晚。”
储物间……
我爸还想争辩,我却拉住了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爸,没事的,我住储物间就行。”我低声说。
我不想让他为难。十年了,这个家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妈的恨意,陈希的存在,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我的心头。
我只是没想到,回家的第一天,我就成了一个连住处都要被施舍的“外人”。
陈希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和同情:“姐姐,储物间又小又潮,怎么能住人呢?要不……你跟我一起住吧?我的床很大的。”
“不行!”我妈立刻尖声反对,“希希,你离她远一点!谁知道她从外面带了什么脏病回来!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
这句话,像一根毒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看着我妈那张写满厌恶和防备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她是我妈妈啊。
她怎么可以,用这样恶毒的语言来揣测她的亲生女儿?
那个晚上,我爸默默地帮我把储物间收拾了出来。一张简陋的行军床,一床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被子。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剥落的墙皮。
隔壁,是陈希的房间,隐隐约约能听到悠扬的钢琴声。
那是属于她的世界,美好,干净,充满了希望。
而我,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蜷缩在这个阴暗的角落,连呼吸都带着霉味。
我以为,只要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我错了。
回家的第一天,我就成了妈妈最恨的人。而这场噩梦,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我妈的叫骂声吵醒了。
“都几点了还睡?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太阳都晒屁股了!赶紧给我滚起来做早饭!”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时间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那个山村的家里。养母每天也是这样,用最恶毒的言语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然后让我去做无穷无尽的家务。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迅速穿好衣服,走出储物间。
客厅里,我妈穿着一身精致的丝绸睡衣,正坐在餐桌旁,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面。看见我出来,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还愣着干什么?厨房在那边,看不到吗?家里四口人,做四份早餐,不会吗?”她的语气冰冷得像数九寒天的风。
我爸和陈希还没起床。
我默默地走进厨房。厨房很大,很干净,各种厨具一应俱全,比我之前待的那个家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但我却感到一阵陌生和窒息。
我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新鲜的食材,牛奶,鸡蛋,培根,面包……我有些手足无措。在山村的十年,我吃得最多的就是红薯和玉米糊糊,偶尔能吃上一顿白米饭都算是改善生活。这些城里人吃的早餐,我只在被拐前模糊的记忆里见过。
我凭着记忆,笨拙地学着打鸡蛋,煎培根。热油溅到我手背上,烫起一个燎泡,我只是缩了一下,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等我手忙脚乱地把早餐端上桌时,我爸和陈希也已经洗漱好,坐在了餐桌旁。
我爸看着我手背上的红印,眼神里满是心疼。“念念,怎么烫着了?让你妈或者希希做就好了,你怎么……”
“让她做怎么了?”我妈不等我爸说完,就尖刻地打断了他,“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做点事不是应该的吗?难道还要我们把她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我爸的脸色很难看,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陈希拿起一片我煎得有些焦黑的培根,放到嘴里,然后对我甜甜一笑:“姐姐,你做的早餐真好吃。”
我妈立刻把她盘子里的培根夹走,扔进垃圾桶。“好吃什么!都快成炭了!希希,不许吃,谁知道干不干净!”
然后,她把我辛辛苦苦做好的四份早餐,全部倒进了垃圾桶。
“看着就没胃口!”她嫌恶地撇了撇嘴,然后对陈希说,“希希,走,妈带你出去吃,我们去吃你最爱的那家小笼包。”
“爸,姐姐,那我们先走了。”陈希乖巧地站起来,临走前,还回头给了我一个充满歉意的眼神。
门“砰”的一声关上,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我和我爸。
桌上空空如也,垃圾桶里是我忙活了一个早上的“成果”。
我爸叹了口气,从橱柜里拿出两个馒头,递给我一个。“念念,别往心里去。你妈她……她就是心里有坎过不去。”
我接过馒头,机械地啃着,嘴里又干又涩,难以下咽。
“爸,她为什么……这么恨我?”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我能理解她因为我失踪而痛苦,但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在我回来之后,会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我爸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被拐走之后,你妈整个人都垮了。她辞了工作,整天以泪洗面,精神也出了问题,好几次都……”
他没说下去,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后来,我们从福利院领养了希希。希希很乖,很懂事,是你妈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她身上。可以说,是希希把你妈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所以,在她的心里,希希才是她的女儿,而我……是个多余的人?”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爸看着我,满眼都是愧疚。“念念,不是这样的。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只是……你妈她需要时间。你突然回来,她一下子接受不了。她害怕……害怕这个家会因为你的回归而再次变得支离破碎。”
我明白了。我妈不是不认我,她是害怕。害怕我的出现,会打破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幸福”假象,会抢走她视若珍宝的陈希。
我的回归,对她而言,不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下午,我妈和陈希回来了,她们买了很多东西,大包小包的,都是陈希的衣服和鞋子。
陈希把一个漂亮的纸袋递给我:“姐姐,这是给你买的裙子,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条粉色的连衣裙,和我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比起来,简直像是天上的云彩。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我妈就一把将裙子夺了过去,扔在地上。“谁让你给她买东西的?她配穿这么好的衣服吗?山沟里出来的,给她一块麻布就不错了!”
她说完,还用脚在那条崭新的裙子上狠狠踩了几脚,白色的鞋底在粉色的裙摆上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记。
“妈!”陈希惊呼一声,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我只是想让姐姐开心一点……”
“你就是太善良了!”我妈心疼地拉着陈希的手,“以后不许再管她的事!听到了没有?”
陈希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条被踩脏的裙子。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看着裙子上那个刺眼的脚印。
晚上,我趁着他们都睡了,偷偷跑到卫生间,用肥皂一遍一遍地搓洗那个脚印。
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那个灰色的印记都顽固地留在那里,像是对我无声的嘲讽。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拉开了。
陈希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她看着我手里的裙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甜美的笑容所取代。
“姐姐,还没睡啊?”她走进来,关上门。
“洗不掉的,”她看着那个印记,轻声说,“妈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怪她。”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裙子泡在水里。
“姐姐,”她突然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知道吗?这条裙子,本来是妈妈给我买的。我只是觉得,你穿可能更好看。”
我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看她。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天真无害的笑容,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得意。
“在这个家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只会是我的。”她轻笑着,声音如同鬼魅,“包括爸爸妈妈的爱。”
“你回来了,真好。”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动作亲昵,眼神却冰冷刺骨,“这样,我就可以让你亲眼看着,你是怎么一点点,被这个家彻底抛弃的。”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