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和“我” “你和我”
这棵老银杏树还是老样子。我站在校门外,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往里望。叶子是那种半青不黄的绿,离灿烂的金色还差着一整个秋天的距离。风穿过枝叶,声音沙哑,像在翻一本受潮的旧书。书页里,一下就翻出了你十八岁的脸。
那是高一开学第一天,也是这样一个闷得人透不过气的九月下午。教室像个巨大的蒸笼,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浮气躁。新发的课本油墨味混着汗味,黏稠地糊在空气里。
你坐在我前排。
老师点名,你答“到”,声音清凌凌的,像颗石子投进昏沉的池塘。然后你回过头,目光越过我,看向窗外的某个地方。就那么几秒钟,我看见了你的侧脸,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几根碎发贴在白皙的脖颈上。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觉得这个女生,像炎夏里一口冰镇的井水。
后来,老师调了座位,你正式成了我的前桌。你的马尾辫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但总有几根不听话的发丝,随着你写字的动作,在你瘦削的肩胛骨上轻轻晃动,偶尔还会扫过我的课桌。像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故事的真正开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一堂枯燥的政治课,老师在讲台上说着“物质决定意识”,你忽然半转过身,手指蜷着,轻轻敲了敲我的桌沿。阳光正好穿过窗户,在你指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同学,”你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请求,“能借我一下橡皮吗?我的不知道滚哪儿去了。”
我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在笔袋里翻找。那块橡皮是新的,方方正正,带着一股工业香精的假草莓味。我递过去,指尖和你的指尖有了一瞬间的触碰。很轻,像羽毛拂过,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缩回了手。
你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转回身,小心翼翼地擦着写错的笔记。你的耳垂在逆光下近乎透明,能看到细小的血管。
那块橡皮还回来时,带着你掌心的温度,还有一个角被用掉了些许。我把它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个滚烫的秘密。那节课剩下的时间,老师讲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鼻尖萦绕的,全是那股廉价的草莓香,和你发梢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层透明的隔膜,仿佛被那块橡皮轻轻擦去了一角。我们开始传纸条。起初是出于正当理由:“下节数学作业是哪几题?”“笔记借我看看。”后来,纸条上的内容渐渐变了味。你会画一个哭脸,旁边写着“老师讲话好催眠”。我会画一个太阳,下面写“坚持,快放学了”。
我们的对话,就在这一方方小纸条上,笨拙又雀跃地展开着。那是独属于十八岁的加密通讯,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藏着只有我们才懂的含义。
放学铃声响起,你收拾好书包,再次回头对我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你完整的正脸,你的眼睛很亮,不是那种灼人的亮,而是像含着一汪清泉的星星,干净,又带着点这个年纪特有的、对世界的好奇和一点点迷茫。
“走了啊,明天见。”你说。
“嗯,明天见。”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干巴巴的。
你背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书包,汇入喧闹的人流。我站在原地,很久才低头,从笔袋里拿出那块草莓橡皮,小心地放进校服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