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知道,母后从不喜欢那秾丽到近乎哀艳、开得奋不顾身的海棠。她曾在我年幼时,抱着我指着窗外一株不起眼的绿萼梅,轻声说过:“阿玉你看,百花争艳时它不语,待到冰雪严寒,唯有它,傲骨独香。” 她心底真正钟爱的,是母家江南庭院里,那株在寒冬中悄然绽放、清冷孤绝的白梅。这宫里的海棠再美,再盛,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华丽的囚笼装饰,提醒着她永远活在另一个女人的花影之下。
这样的戏码,从我懵懂记事起,便已在这昭阳正殿里,上演了千百遍。
父皇将他所有的思念与愧疚,都执拗地投射在母后这个“完美”的替身身上。他赏赐下来的云锦蜀缎,永远是元后最钟爱的胭脂色、石榴红,那般热烈张扬的颜色,与母后天生清冷疏淡的气质格格不入。可她从不拒绝,只会温顺谢恩,然后让尚服局做成宫装,收入箱底,除非必要场合,绝不轻易上身。
他命教坊司新谱的宫宴乐曲,总脱不开元后生前最爱的《玉树后庭花》的靡靡韵调。每当丝竹声起,父皇总会凝神细听,目光悠远,而母后,则端坐一旁,面带恰到好处的欣赏微笑,指尖却可能在袖中微微蜷起。
最让我心头刺痛的,是发髻。元后沈绾绾性情明媚,最爱堕马髻,斜坠一侧,尽显风流妩媚。父皇有时酒醉,或是触景生情,会不经意地对母后说:“婉儿,明日梳个堕马髻吧,绾绾梳那是极好看的……”(他偶尔会混淆,唤母后本名“婉”字,或许在他心底,这两个女子早已模糊了界限)。母后会顺从地让梳头宫女为她梳起那并不适合她脸型的繁复发髻,佩戴上元后喜欢的累丝金凤步摇。铜镜里,那个被装扮得富丽雍容、却眉眼陌生的女人,连我看了都觉得窒息。
我永远记得那个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蝉翼纱窗,变得柔和。我悄悄溜进母后的寝殿,想让她看看我新得的蝴蝶络子。内殿寂静,熏香袅袅。我却见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面巨大的菱花镜前。镜中映出的,是一个被华服珠宝精心包裹,发髻高耸,眉眼被刻意描画得浓丽的女人。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看了很久很久,目光里是深不见底的陌生与审视。
然后,她缓缓抬手,不是召唤宫女,而是一根一根,自己动手,拆散了头上那繁复得令人窒息的发髻。金簪、步摇、花钿……一件件被取下,轻轻放在妆台上,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当最后一根束缚青丝的玉簪被抽离,如墨色瀑布般的长发垂落肩头,披散在她素白色的中衣上。那一刻,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桀骜的、深不见底的漠然。她看着镜中那个终于褪去所有华丽伪装、恢复些许本真的、略显苍白疲惫的自己,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某种她尚未完全遗失的“苏婉”的痕迹。
我躲在屏风后,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一刻,我并非孩童般觉得好玩,而是一种莫名的、尖锐的心疼,刺穿了我年幼的心脏。
但她从不说破,从不。她用一种惊人的韧性,将这出戏演了下去。
她会在父皇殷切的目光下,微笑着,小口小口地咽下那盘她其实碰不得、食用后会引发肌肤红疹的蟹粉狮子头,只因为父皇会带着追忆的神情念叨:“绾绾从前最爱这道菜,每次都能用下许多。” 宴席散后,她才会悄悄唤来心腹医女,索要抗敏的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