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曾祖死的那晚,整个天津卫的狗对着义庄疯吠, 棺椁中只找到一件染血的戏袍, 七十年来家族男子皆活不过三十五岁, 为破诅咒我不得不重返凶宅, 却在地窖深处发现—— 一口通向阴间的锁龙井。
民国二十三年,秋,天津卫。
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惨白的汽灯在风里摇晃,把湿漉漉的青砖路面切割成明明灭灭的碎片,光晕边缘,黑影幢幢,隐约勾勒出远处哥特式教堂尖顶和胡同口褪色牌楼的轮廓,中西鬼影,在这雨夜里荒谬地挤作一团。黄包车的轮子碾过积水,溅起一片冷腻。空气里沤着一股子铁锈、雨水和若有若无的霉烂气味,钻进鼻腔,直透脑仁。
魏震裹紧了单薄的衣衫,缩在车篷里,仍止不住一阵阵发冷。他不是冷,是怕。
七十年的梦魇,今夜就要砸在他头上。
魏家男丁活不过三十五岁的诅咒,像一把锈蚀的钝刀,悬在每一代人的脖颈上,缓慢地切割着神经。他父亲,他祖父,他曾祖……无一例外。曾祖魏怀山死得最蹊跷,宣统年间,一夜之间,人没了,天津卫的狗对着义庄狂吠了整整一宿,声嘶力竭,最后打开的棺椁里,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戏袍,大红底子金线绣,水袖处浸透了一片泼洒开的、沉黯的血色,人,蒸发了。
那件戏袍,如今就沉重地压在他贴身的行囊里,像一块冰,熨着他狂跳的心口。
黄包车夫猛地一停,啐了一口:“爷,蹄子巷口到了,里头这深更半夜的,您真要去?”
魏震抬眼。巷子深处一团浓墨般的黑,几盏灯笼的光根本刺不穿,反而被那黑暗吞吃得只剩下一点惨淡的晕。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发出呜咽般的怪声。他塞了车钱,深吸一口沤烂了的夜气,拎起脚边沉重的藤箱,一脚踏进了积水里。
水冰凉刺骨。
凶宅就在蹄子巷最深处。门楣歪斜,油漆剥落得只剩些疤瘌似的残片,两只石墩子守在那儿,被雨水冲刷得露出惨白的芯子。铜门环上绿锈斑斑,捏上去,一股钻心的凉。
钥匙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铜的,也生了绿锈,插进锁孔费了好大力气,才艰涩地转动,“咔哒”一声,像是某种东西在黑暗里咧开了嘴。
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一股更沉、更腻、混杂着厚重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味的冷风,劈面灌了出来,呛得魏震连退两步,心脏擂鼓一样撞着胸腔。
汽灯举高,光线颤抖着挤进门内。
厅堂极大,极空。蛛网如同灰白的丧幡,从高高的房梁上垂落,随风缓缓摆动。家具大都蒙着白布,在白布未曾覆盖的角落,露出深色木料上干裂的纹路。地面积了厚厚一层灰,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脚印,像是惊扰了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
空气里那股子味道越来越清晰了,不是单纯的灰尘霉味,隐隐约约,竟有一丝极淡极诡异的……香火味?夹杂着陈年血腥的铁锈气,还有,一种像是旧戏袍在箱底闷久了散发出的,沉闷的脂粉腻香。
魏震汗毛倒竖。
他强迫自己迈过门槛,反手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面那片凄风苦雨,却也把自己彻底关进了这七十年的梦魇核心。
厅堂正中,地面上有一片异常的洁净,形状扭曲,颜色也比周围更深,仿佛曾有什么液体深深浸染过这里,岁月都无法完全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