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资助林初夏的那个晚上，陆时年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他刚送完最后一单夜宵，累得几乎虚脱。父亲的病情虽然平稳了，医生却找他谈了很久，意思是需要尝试一种新的进口药，效果更好，但价格昂贵，且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护士递过来的费用清单，上面的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长椅上，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带着绝望的味道。借遍了所有亲戚，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缺口依然巨大。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了彻底的无力。他才二十出头，肩膀却已经快要被生活的重担压垮。
当他忙完跑完夜单，回到那个小屋，已经筋疲力尽，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平台推送的跑单奖励信息。他麻木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屏幕，然后，就看到了林初夏的号码。
那个暴雨中躲雨的女孩，那个在昏暗楼道里被欺负的女孩……她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她那双眼睛，无论是在雨中还是在危险中，都带着一种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拨通了那个号码。或许，只是想听听一个与沉重现实无关的声音？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传来林初夏略带警惕的声音：“喂？哪位？”
“是我，陆时年。上次……送外卖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带着疲惫的哑。
电话那头的林初夏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语气缓和下来：“是你啊，你的伤好了吗？”
“嗯，好了。”他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你呢？最近怎么样？”
“还好，就是……课业有点紧。”林初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勉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陆时年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他想起之前帮她抢回包时，瞥见过她包里露出的、皱巴巴的馒头和咸菜包装袋。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
“生活费……还够吗？”他试探着问，问出口后又觉得有些唐突。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才传来林初夏低低的，带着点自嘲的声音：“还好，能应付。”
就是这句“能应付”，让陆时年心里猛地一揪。他太熟悉这种语气了，这是一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倔强，和他面对债主时，说自己“很快就能还上”的语气一模一样。
那一刻，冲动的念头再次涌现，比上一次更加清晰、强烈。
他自己已经被现实拖入了泥沼，看不到未来的光亮。但他眼前，还有一个同样在泥沼边缘挣扎，却依然拼命向上攀爬的灵魂。她的成绩那么好，她本该有更光明的未来，不该被区区生活费绊住脚步。
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收入。父亲的药费是固定支出，房租水电是固定支出，母亲的低保勉强够她自己的生活……如果他把自己的开销压缩到极限，一天只吃两顿，甚至一顿，只吃最便宜的馒头或泡面，把所有的跑单奖励和夜间补贴都算上……好像，真的能挤出一笔钱。
一笔足够支撑一个大学生基本生活开销的钱。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和荒谬。他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凭什么去当别人的救世主？这钱给了她，万一他父亲病情再有反复怎么办？万一他出点意外怎么办？
理智告诉他，这太冒险，太不理智了。
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在呐喊：他失去的大学梦，他折翼的翅膀，或许能在她身上，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这不仅仅是在帮她，更像是在投资一个他永远无法抵达的、光明的未来。看着她成功，仿佛他自己的人生，也得到了一丝救赎和慰藉。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混杂着同情、欣赏，或许还有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种纯粹向上生命力的向往和保护欲。
“林初夏，”他深吸一口气，打断了电话那头试图转移话题的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信我吗？”
林初夏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问住了：“……什么意思？”
“我最近……手头刚好有一笔闲钱，暂时用不上。”他努力让自己的谎言听起来可信，“你先拿去用，就当是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毕业工作了，赚大钱了，再连本带利还给我。怎么样？”
他试图用“投资”和“借贷”来粉饰这份过于厚重的善意，以此来减轻她的心理负担，也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傻。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陆时年以为信号断了，或者她已经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吓到了。
就在他心一点点沉下去，准备自嘲地收回这句话时，林初夏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哽咽和颤抖：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
陆时年看着小屋苍白的房顶，眼前闪过父亲病弱的模样，闪过母亲愁苦的脸，闪过自己满是疲惫的身影，最后，定格在女孩那双无论在何种困境下，都依旧清澈倔强的眼睛上。
他笑了笑，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笃定：
“因为我相信，你值得拥有更好的未来。”
“就当我……是一项长期投资吧。”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看好你这支‘潜力股’。”
说完，他不等她回应，快速地说道：“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早点休息，别熬夜。”
然后，他几乎是仓促地挂断了电话。
握着发烫的手机，他靠在墙上，心脏砰砰直跳，像是刚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又多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来自林初夏的短信，里面是一串银行卡号，后面跟着三个字：
“谢谢你。”
陆时年看着那三个字，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才做出那个艰难决定所耗费的所有力气，都在这三个字中得到了补偿。
他站起身，走向出租屋的窗口，呆立了许久。他最终从自己那紧巴巴的预算里，挪出了一部分，给林初夏转了第一笔“投资款”。数额不大，却是他那个月除了必要开支外，所有的结余。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似乎在慢慢融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除了为父亲和家人奋斗之外，又多了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意义。
他投资了一个女孩的未来。
而他自己的未来，似乎也因此，被悄然照亮了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