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年的情绪,开始在压抑的平静和突如其来的焦躁之间摇摆不定。
身体的禁锢和前途的未卜,像两条无形的鞭子,反复抽打着他敏感的神经。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会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一整天,对林初夏带来的精致食物和各类书籍也显得兴致缺缺。
林初夏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她没有点破,也没有追问,只是更加细致地观察着他的状态,试图用各种方式,笨拙地转移他的注意力,哪怕收效甚微。
这天下午,护工张阿姨因家里有急事,临时请假半天。
病房里只剩下陆时年一人。长时间的卧床让他感到腰背酸麻,喉咙也干得发痒。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床头柜上的水杯,一种不服输的倔强突然涌上心头。
他试图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伸手去够那个水杯。他高估了自己此刻手臂的核心力量,也严重低估了挪动身体时,伤腿会带来的撕裂般剧痛。
手臂一软,身体失衡,水杯“哐当”一声脆响,摔在地上,碎裂开来。冰凉的水和锋利的玻璃碎片溅了一地。而他则因为动作过大,猛地牵扯到伤处,瞬间疼得眼前发黑,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无力地跌回床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低吼。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林初夏提着刚买的、还带着水珠的新鲜水果走了进来,恰好撞见了这满地狼藉,和他脸上尚未褪去的极致痛苦与狼狈。
“别动!”
她脸色骤变,几乎是扔下水果就冲了过来。她没有先去管地上的碎片,而是第一时间快速而仔细地检查他的腿和石膏,确认没有移位或新的磕碰,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但眉头依旧紧紧锁着。
她一言不发,转身去找扫帚和拖把,动作利落地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片和水渍。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压抑的紧绷。
陆时年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她因为弯腰而勾勒出的纤细却有力的腰线,再看看自己这连一杯水都无法安稳拿到手里的无能模样,一股混杂着自我厌弃和无处发泄的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灼烧着他的理智。
“够了!”
他忽然低吼出声,声音因疼痛和愤怒而异常沙哑。
林初夏清理的动作一顿,直起身,看向他。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不用每天像照顾一个废人一样照顾我!”陆时年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愤怒让他口不择言,“我能照顾好自己!我只是腿断了!不是手断了!更不是脑子坏了!我不需要你这样……这样怜悯我!”
“怜悯”两个字,像两根毒刺,被他狠狠掷出。
他清晰地看到,林初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双总是沉静或带着关切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被他话语刺伤的痛楚。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陆时年话音刚落的瞬间就后悔了。但他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像一层坚硬的壳,将他牢牢包裹,让他无法立刻低头认错,只能死死地攥紧身下的床单,倔强地别开脸,不敢再与她对视。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听到林初夏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是扫帚被稳稳放回角落的声音。
她没有离开,也没有立刻出声反驳。
她走到床边,拿起那个没有摔坏的保温水壶,重新倒了一杯温水,依旧细心地插上吸管,然后,递到他嘴边。
她的动作很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一种极力压抑过后的、冰封般的平静:
“陆时年,发脾气和说伤人的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知道你难受,不甘心,心里憋着火。但把这份火气撒在关心你的人身上,并不会让你自己的处境变得好过哪怕一分一毫。”
“现在,把水喝了。”
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力道。
陆时年身体僵硬,梗着脖子,没有动。
林初夏举着水杯,手臂稳稳地悬在空中,也没有收回。
时间在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最终,是陆时年先败下阵来。看着她平静却执拗的眼神,感受着她举着杯子的坚持,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懊悔席卷了他。他颓然地、几乎是认命般地,低下头,就着那根吸管,机械地、一口一口地喝完了那杯水。
温水滑入喉咙,却无法浇灭他心头的燥郁,也无法洗刷那汹涌而来的自我厌弃。
林初夏看着他喝完,沉默地放下水杯。她没有立刻离开,依旧站在床边,目光落在他苍白的、写满挣扎的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陆时年以为她会转身离去时,她才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
“陆时年,你还记得吗?”
“当年我大二,你父亲病重急需用钱,我把我所有的竞赛奖金和兼职预支的薪水打给你的时候,你在电话里冲我吼,问我哪来的钱,是不是做了傻事。”
陆时年身体猛地一僵,那段被他刻意尘封的、关于无助与接受的记忆,轰然涌现。
林初夏没有等他回答,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当时我说,‘算我借你的,或者算我提前支付的“投资分红”’。你记得你后来……是怎么做的吗?”
陆时年喉结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记得,他最终收下了那笔钱,那个他视为“耻辱”却拯救了父亲的关键。
“你看,”林初夏往前走了一小步,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看进他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现在,只是暂时‘停工检修’,还没到‘资不抵债’需要破产清算的时候。”
她的比喻带着她特有的冷静和锋芒。
“就算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她顿了顿,眼神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这个最大的‘债权人’站在这里,我来‘接手债务’,天经地义!”
陆时年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竟然……用他当年最艰难时,她“逼迫”他接受帮助的逻辑,来回敬他此刻的退缩和混蛋!
“所以,”林初夏又逼近了一步,眼神灼灼,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生机和不容反驳的力量,“收起你那些没用且可笑的自尊心和臭脾气!好好养伤!配合治疗!”
“等你好了,站起来,有的是机会和时间,让你慢慢‘还’我!”
说完最后一句,她不再看他,毅然转身,拿起拖把,继续一丝不苟地清理地上残留的水渍和玻璃碎屑。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倔强,和一种让陆时年心脏刺痛的力量感。
陆时年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明明被他的话伤得不轻,却依旧强撑着,用这种近乎“以毒攻毒”的方式,狠狠地反击回来,试图把他从自怨自艾的泥潭里,粗暴地拽出来。
胸腔里那股伤人的邪火,像是被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酸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动容。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沉溺于自身的痛苦和无力时,她所承受的压力和委屈,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她不仅要面对高强度工作的压力,还要分心劳神地照顾他这个情绪不稳定的“病人”,更要消化他无端迁怒带来的伤害……
可她,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
裂痕,似乎因为这场激烈的冲突而清晰地显现。
但,一缕微弱却顽强的光,也正透过这被强行撕开的裂缝,悄然照了进来,照亮了他内心那片荒芜的黑暗。
他开始真正地、被迫地去思考她的话。
他,陆时年,真的甘心就这样被一场意外击垮,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只会发泄情绪的“废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