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年看着林初夏从那个格调高雅的咖啡馆里走出来，心头先是猛地一跳，随即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他知道那里面的消费水平，一杯咖啡可能抵得上他风里来雨里去跑半天。他下意识地想拧动电门快点离开，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与她格格不入的样子。
但她的目光，隔着玻璃，清澈又坚定，仿佛带着温度，熨帖了他心底那点微不可察的自卑。
他鬼使神差地挥了手，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电瓶车在城市的脉络里穿行，熟悉的街道、商铺、红绿灯，构成了他过去六年全部的生活半径。保温箱里还有两份餐要送，时间紧迫，但他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林初夏那个眼神，以及六年前那个暴雨的傍晚。
他把车停在某个高档写字楼楼下，锁好车，拎着餐盒小跑着冲进大堂，按下电梯。电梯镜面里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蓝色的工装，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额发，还有因为常年日晒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成熟些的脸庞。
他努力将心头那点杂乱的情绪压下去。他现在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些，父亲的药费，这个月的房租，像两条无形的鞭子，时刻催促着他向前、再向前。
送达最后一单，手机上提示“五星好评+1”，他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心里盘算着今天已经跑了多少单，还差多少能完成平台的奖励任务。
傍晚，他回到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租金便宜的城中村出租屋。房间狭小逼仄，但被他收拾得还算整洁。唯一的窗户外面，晾着他昨晚洗好的工服，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他熟练地拆开一包泡面，将调料包挤进那个印着广告字、边角有些磕碰的搪瓷缸子里。等待水开的间隙，他靠在墙壁上，目光落在床头那张有些卷边的照片上。
那是他和林初夏唯一的一张合影。在她本科毕业那天，她穿着学士服，笑靥如花，手里紧紧攥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他站在她身边，穿着她坚持给他买的新衬衫，有些拘谨，但眼神里满是骄傲和温柔。照片背景，是A大著名的梧桐道，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那是他记忆里，最明亮的一个夏天。
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过去，将开水冲进缸子里，盖上一本厚厚的旧书当作盖子。
氤氲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想起决定资助林初夏的那个晚上。那时，他刚送完夜宵单子，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在医院走廊里，听到医生说他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但后续治疗费用依然是个无底洞。他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感觉未来一片灰暗。
然后，他就想起了那个在屋檐下躲雨的女孩，想起她那双充满不甘和渴望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翻出了手机里存下的，后来意外缘分而留下的联系方式。
他发了一条很笨拙的信息，问她最近怎么样，学业忙不忙。
林初夏回复得很快，语气礼貌而疏离。但在只言片语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困境——生活费告急，想找一份更稳定的兼职，却因为课业繁重屡屡碰壁。
一个冲动的，在外人看来近乎愚蠢的念头，在他心里疯狂滋生。
他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收入，刨去父亲的药费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竟然还能挤出一小笔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支撑一个女孩在校园里，不必为一日三餐和购买学习资料而发愁。
他知道这很傻。他自己尚且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凭什么去当别人的救世主？
但那个女孩眼里的光，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还未被生活压垮，憧憬着考上大学、未来能成为一名工程师的自己。他的梦想已经折翼，他不想看到另一双同样渴望飞翔的翅膀，因为现实的沉重而提前坠落。
那天晚上，他给她转了第一笔钱，数额不大，却几乎是他那个月所有的“结余”。他附言：“先借给你，等你以后工作了再还我。安心读书。”
信息发出去后，他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他怕被她拒绝，更怕被她误解自己别有用心。
良久，林初夏回复了，只有简短的三个字：“为什么？”
他盯着那三个字，想了很久，才认真地打字回复：“因为我相信，你值得拥有更好的未来。就当我……是一项投资吧。”
他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像个精明的商人。
屏幕那头的林初夏，看着这条信息，眼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手机屏幕上。她家境清寒，从小就知道人情冷暖，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这份来自一个近乎陌生人的、不求回报（至少当时看来）的善意，像一束强光，猛地照进了她灰暗压抑的世界。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矫情地推辞。她只是郑重地回复：“谢谢。这笔投资，我不会让你亏本的。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奇妙而坚固的联系。他成了她背后无形的支撑，而她，成了他在疲惫生活里唯一的精神慰藉和骄傲。他会因为她一次考试得了高分而比自己拿到高额跑单奖金还开心；她会在他送餐遇到委屈，心情低落时，发来一段笨拙却真诚的安慰话语。
他们的交流大多停留在短信和偶尔的电话，见面次数寥寥。他刻意保持着距离，怕频繁出现会影响她学习，也怕校园里那些异样的眼光会伤害到她敏感的自尊。他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远方的大哥”，一个“天使投资人”。
直到她本科毕业那天。
她坚持要他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他犹豫再三，还是去了，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衬衫。看着她站在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自信从容，光彩照人，他的胸腔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酸楚填满。
他知道，雏鹰已经长成了，即将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而他自己，似乎也该功成身退了。
晚会结束后，在那个弥漫着栀子花香的盛夏夜晚，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仰头看着他。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清丽的轮廓，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陆时年，”她叫他的全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我拿到晟通集团的实习offer了。”
“太好了！恭喜你！”他由衷地为她高兴，晟通是无数毕业生梦寐以求的地方。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你等我。等我毕业，等我转正，等我赚钱。换我来照顾你。”
那一刻，陆时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他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认真，先是震惊，随即失笑。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像揉小猫一样揉揉她的头发，像过去几年每次她说什么“傻话”时他做的那样。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你能有好前途，哥就最高兴了。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但这一次，他的手在半空被林初夏抓住了。
她的手掌微凉，却用力有些指节泛白。
“我不是在开玩笑，陆时年。”她的眼神执拗，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破釜沉舟般的勇气，“我说到做到。”
陆时年愣住了。女孩眼中的光芒，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烫伤。他意识到，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女孩，已经长大了。她不再是单纯地接受他的给予，而是开始试图向他反馈她的力量。
他心慌意乱地抽回手，胡乱地岔开话题：“好了好了，知道了。天不早了，你快回宿舍吧，我也该去跑夜单了。”
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身离开，不敢回头看她那一刻的表情。
那一句“换我来照顾你”，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一方面为此感到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喜悦，另一方面，却是更深沉的惶恐和逃避。
他凭什么，能拥有这样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
“呼——”陆时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掀开了泡面缸上的盖子。浓郁的、带着廉价香精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
他拿起筷子，搅动着已经有些泡发的面条，自嘲地笑了笑。
“照顾我？”他低声自语，“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
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辉煌，他已经觉得，自己那六年的付出，已经得到价值体现。他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似乎因为今天在咖啡馆外的那次对视，和她最后那个毅然决然追出来的身影，而开始不受控制地，萌生出一点点……他不敢深想的期待。
他甩甩头，试图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抛开。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平台的派单提示音。
他三两口扒完缸里的泡面，喝光最后一口汤，抹了把嘴，拿起头盔和车钥匙，再次走出了这间狭小的出租屋。
夜晚的城市，还有无数的五星好评，在等着他。
而另一边，林初夏站在陆时年消失的街角，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缓缓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李经理吗？是我，林初夏。关于下午您说的那个需要跟进的客户资料，我现在回公司拿，今晚一定把初步方案发您邮箱。”
她的声音冷静、专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挂掉电话，她抬头望向陆时年离开的方向。
“陆时年，这一次，换我来追你。”
“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