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妈妈,这一次我听话
我十八岁了,身高却只有一米一。
为了给我打进口增高针,爸爸跑长途疲劳驾驶,连人带车翻下了悬崖。
灵堂上,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弟弟,指着我的鼻子尖叫: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就是个吸血的怪物!”
“你长的每一厘米,都是拿你爸的命换的!”
我跪在遗像前,手里攥着那张骑在爸爸脖子上的照片,想去拉妈妈的手。
她却一脚踢开我,崩溃大叫。
“别碰我!滚去死啊!看见你我就恶心!”
看着她怀里健康红润的弟弟,我明白了,这个家不需要我这个累赘。
我爬上爸爸亲手为我做的高脚凳,推开了那扇还没来得及装防护网的窗户。
风声呼啸,我闭眼跳下,以为这就能把爸爸的命还给妈妈。
1
风声在我耳边只呼啸了短短一瞬。
随后是重物坠地沉闷的声响,“砰”的一声。
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而我感觉慢慢飘了起来。
我飘在半空,低头看着自己。
我那只有一米一的身体,扭曲地躺在楼下花坛堆积的旧家具和枯草里。
这里是视线死角,楼上的人看不见。
五楼的窗户还开着,那里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妈妈沈玉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她刚给刚出生的弟弟顾安喂完奶。
听到楼下的闷响,她皱着眉,那双常年杀鱼的手,烦躁地挥了挥面前的空气。
“哪家缺德带冒烟的又乱扔垃圾?吓着我儿子,老娘把你祖坟刨了!”
她探出头,但视线只在平视范围内扫了一圈,根本没有往下看一眼。
寒冷的风灌进屋里,怀里的弟弟哼唧了一声。
妈妈立马变脸,从泼妇变成了慈母,那是即使我没生病前也不曾拥有过的温柔。
“哎哟,安安不哭,妈妈这就关窗,冻不着咱大宝贝。”
她腾出一只手,抓住窗把手。
我就飘在窗外,离她的脸只有半米不到。
我想喊她,想告诉她:“妈妈,我在下面,我好疼。”
但我发不出声音。
我就这么看着她,狠狠地把窗户拉了回来。
“咔哒”。
窗锁扣上了。
她亲手关上了我跳下去的窗户,也关上了我向这个世界求救的最后一条通道。
房间里透出的暖黄色灯光,而我的尸体在楼下的寒风中,一点点变硬。
天色渐黑,晚饭时间到了。
厨房里飘出了红烧肉的香味。
那是爸爸生前最拿手的菜,也是我最爱吃的。
以前爸爸在的时候,总会把最肥瘦相间的那块夹给我,说:“念念多吃点,吃了就能长高了。”
那时候妈妈会翻白眼,但不会拦着。
现在,爸爸不在了。
我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飘向餐桌。
妈妈端着盘子出来。今天是爸爸的头七。
她在桌上摆了三副碗筷,一副给爸爸,一副给自己,一副给还不会吃饭的弟弟。
没有我的。
她解下围裙,对着我紧闭的房门大喊:
“顾念!吃饭了!还要老娘八抬大轿去请你吗?”
房间里当然没人回应。
妈妈等了三秒,耐心耗尽。
“行,你有种!学会跟老娘玩绝食了是吧?”
她冷笑一声,那是极度厌恶后的嘲讽:
“跟你那个死鬼爹一个德行,矫情!不想吃就永远别吃!惯得你全是毛病!”
她端起电饭煲,铲了一大碗本来属于我的白米饭,又把那盘红烧肉倒进去一半。
我以为她是想给我留着。
结果,她转身走向垃圾桶,手腕一翻。
哗啦。
油亮的红烧肉混合着白米饭,全部倒进了那是满是鱼腥臭味和烂菜叶的垃圾桶里。
“宁可喂狗,也不喂白眼狼。”
她坐回桌边,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嚼得咬牙切齿。
我就飘在垃圾桶旁边,看着那碗饭。
我其实很饿。
为了省钱,我在学校已经三天没吃午饭了,胃里全是酸水。
但我再也吃不到了。
2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准备去菜市场杀鱼。
为了给弟弟攒以后上大学、娶媳妇的钱,她一天都不敢歇。
她给姑姑顾红打了个电话。
“红姐,过来帮我看半天孩子。那死丫头不知道死哪去了,屋里没人。”
半小时后,姑姑嗑着瓜子进了门。
一进门,这女人就开始四处打量。
“嫂子,不是我说你,顾念那丫头都十八了,虽然个子小,但心思可不少。”
姑姑吐掉瓜子皮,正好吐在爸爸的遗像前,她也不在意。
“我看呐,她肯定是跑出去野了。要么就是去谁家哭穷卖惨,说你虐待残疾人呢。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走了正好,清净!”
妈妈一边给弟弟换尿布,一边听着这些话。
如果是以前,爸爸还在,一定会把姑姑赶出去。
但现在,妈妈心里的防线早就崩了。
她咬着牙,手上的动作重得让弟弟哇哇大哭。
“她敢!她那两条短腿能跑到哪去?就算死在外面,也别想让我给她收尸!”
我在半空中看着姑姑。
那天,就是她在妈妈耳边吹风,说我是讨债鬼,说爸爸是为了给我挣药费才出的车祸。
也是她,一直撺掇妈妈把我的房间腾出来,给她的孙子做游戏房,或者给弟弟将来住。
果然,姑姑看了一眼我紧闭的房门,眼珠子一转。
“嫂子,你看这安安一天天大了,那丫头的房间向阳,光线好。反正她也不回来,不如......”
妈妈犹豫了一瞬。
她看了一眼弟弟拥挤的小床,又看了看那扇门。
那是爸爸亲手给我刷的粉色油漆,虽然现在已经斑驳了。
“收拾了吧。”
妈妈冷冷地说,
“反正她也不配住这么好的屋。”
两个女人冲进了我的房间。
把我的书包、课本、还有那双因为脚小只能穿童码的鞋子,统统扫进蛇皮袋。
“这衣服都旧成这样了,扔了扔了!”
“这书有什么用?看再多书也是个残废!”
姑姑一边扔,一边骂骂咧咧。
突然,妈妈的手停住了。
她在枕头底下,翻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唯一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我五岁,虽然只有同龄人两岁高,但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妈妈站在旁边,那时候她还没这么凶,嘴角带着笑,手里拿着给我买的棉花糖。
我飘过去,想伸手去摸那张照片。
那是我的命根子。
妈妈盯着照片看了两秒,眼眶突然红了。
那一瞬间,我以为她想起了我,想起了我们曾经也是个家。
“嫂子,留这晦气东西干嘛?就是这丫头克的建国!”姑姑在旁边尖叫。
妈妈脸上的那丝怀念变得狰狞,那是极度痛苦转化成的恨意。
“看见就烦!都是你害死了建国!如果你不生病,如果你能长高,你爸怎么会死!”
她把照片狠狠揉成一团,连同那些垃圾,一起扔进了发霉的杂物箱。
“拿走!都拿走!别在这个家里碍我的眼!”
我的房间空了。
我的痕迹被抹去了。
我的存在,正在被我的亲生母亲和姑姑,物理意义上地从这个家里清除。
3
下午,妈妈在菜市场杀鱼。
那个环境又腥又臭,满地都是黑色的污水和鱼内脏。
她穿着沾满血污的胶皮围裙,手起刀落,剁掉鱼头,刮掉鱼鳞。
每一刀都带着狠劲,像是在发泄所有的情绪。
“老板娘,来条黑鱼,片薄点!”
“好嘞!”
妈妈熟练地干活,脸上挂着那种市井小贩特有的笑。
就在这时,一阵警笛声隐约从远处传来。
我飘在妈妈头顶,我知道,那是来找我的。
我的尸体在花坛里躺了一天一夜,终于被一个路过的拾荒老太太发现了。
警察很快封锁了现场,在我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张已经过塑的学生证。
妈妈的手机响了。
妈妈正忙着给顾客称重,满手鱼血,不耐烦地用肩膀夹住手机。
“谁啊?有屁快放,忙着呢!”
电话那头,年轻的警察愣了一下,语气严肃:“你好,请问是沈玉女士吗?我是城南派出所的......”
“派出所?”
妈妈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眼神变得更加凶狠。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我又在学校惹事了,或者是老师又要告状,说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要请家长。
又或者是诈骗电话。
“是不是顾念那个死丫头?她又惹什么祸了?”
妈妈把杀鱼刀狠狠往案板上一剁,入木三分。
“我告诉你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闯的祸让她自己受着!别来烦我!”
警察在那头急了:“女士,不是惹祸,是......”
“是什么是!你们这些骗子我见多了!是不是还要说她出车祸了要打钱啊?”
妈妈的声音尖锐得刺耳,周围买菜的人都看了过来。
她觉得丢人,更觉得愤怒。
“你们找她爸去!她爸在地下呢!让她也下去找她爸好了!死了才干净!”
“嘟——”
她直接挂断了电话,顺手拉黑了那个号码。
“呸!晦气!”
妈妈骂了一句,继续杀鱼。
我飘在空中,看着她那张愤怒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妈妈,你真的说对了。
我真的下去找爸爸了。
是你亲口把我推下去的,现在,你又亲口把我的死讯拒之门外。
晚上回到家,妈妈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她瘫坐在沙发上,因为常年劳作,她的腰椎间盘突出很严重。
她在抽屉里翻找止痛药。
翻着翻着,她的手碰到了一个生锈的铁皮饼干盒。
她颤抖着打开盒子。
我飘过去看,里面没有钱,只有一张崭新的缴费单。
那是进口增高针的缴费单,五万块。
日期是爸爸出事的前一天。
原来,虽然那天她在灵堂上骂我吸血,骂我是怪物,但她并没有真的打算断我的药。
这钱是她偷偷去借的高利贷,加上卖了首饰凑的。
妈妈抚摸着那张单子,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砸在单子上,晕开了字迹。
“冤家......为什么你非要长高?为什么你不能就这样活着?”
“我就想让你像个正常人一样......我有错吗?”
她抱着那个铁盒子,蜷缩在沙发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想伸手抱她。
我想告诉她:妈妈,我不治了,我不要长高了,我只要爸爸妈妈。
我想帮她擦眼泪。
但下一秒,卧室里传来了弟弟的哭声。
那是饥饿的哭声。
妈妈抬起头,胡乱抹了一把脸。
刚才的脆弱和温情消失,眼神重新变得冷硬。
“算了。”
她把缴费单揉成一团,却没有扔,只是塞回了盒子最底层。
“省下来给安安买奶粉吧。反正打了也没用,也是浪费钱。”
“顾念,这是你欠你弟弟的。”
她站起身,走向卧室去抱那个正常的孩子。
我在她身后,看着那张被揉皱的缴费单。
那是希望出现的一瞬间,又被现实狠狠掐灭。
我在她心里,终究是可以被牺牲的选项。
只有死人,才不需要花钱。
4
第三天晚上,天降暴雪。
姑姑顾红赖在家里没走,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电视里放着喧闹的综艺节目。
餐桌上摆着几个凉菜和一瓶二锅头。
妈妈坐在对面,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只有醉了,她才能不那么想爸爸,才能暂时忘掉那个不知所踪的讨债鬼。
“嫂子,这顾念都三天没回来了。”
姑姑吐出一片瓜子皮,眼神闪烁,“这丫头气性也太大了。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她是怕万一真出事了,警察查到她把我的东西都扔了,会有麻烦。
妈妈冷着脸,眼神迷离,重重地把酒杯磕在桌子上。
“出事?祸害遗千年!她能出什么事!”
“她就是在报复我!想让我急?想让我去求她回来?”
妈妈咬牙切齿,酒劲上头,让她把这几天的压抑全部转化成了攻击性。
“做梦!死在外面才好!我也好省点心!”
“咚!咚!咚!”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妈妈猛地站起来,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以为是我回来了。
她以为我是饿得受不了了,终于肯滚回来低头认错了。
她借着酒劲,冲到门口,并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而是隔着门板,把这两天的焦虑、恐惧、恨意,全部宣泄出来:
“顾念!你还有脸回来?!”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哪怕死得干干净净别让人知道也行啊!”
“你爸为了你连命都没了,你为什么不去陪他!你为什么要活着折磨我!”
“你敲什么门?啊?这个家不需要你这个怪物!滚!给我滚!”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
我就站在那扇防盗门的外面,还有两名警察,和一名提着勘察箱的法医。
我也看着他们脸上那种震惊、同情、继而转为愤怒的表情。
刚才妈妈隔着门骂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年轻的警察握了握拳头,想说什么,被年长的警察按住了肩膀。
“开门。”年长的警察声音低沉,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重,更决绝。
妈妈在门里喘着粗气,一把拉开了房门。
“我让你滚你听不懂是吧——”
她满脸通红,手里还提着一只酒瓶,准备接着骂。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不是那个一米一的怪物女儿。
而是两名制服笔挺的警察。
冷风灌入温暖的室内,冻得妈妈打了个哆嗦,酒醒了一半。
“你们......”
年长的警察没有废话。
他举起手中一个透明的证物袋,举到妈妈眼前。
袋子里,是一张被揉皱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沾着干涸暗红色血迹的照片。
照片上,那个骑在爸爸脖子上的女孩,笑脸已经被血污遮住了一半。
那是妈妈亲手扔掉,我又拼死捡回来的照片。
“沈玉女士,请节哀。”
“您的女儿顾念,于三天前高空坠亡。尸体刚刚在楼后绿化带的清理死角被发现。”
妈妈的瞳孔剧烈收缩,僵在原地。
“什......什么?”
警察并没有停止,他看着这个刚才还在谩骂女儿去死的母亲,眼神里没有温度:
“另外,我们在发现受害者时,她的手心里攥着这张照片。”
“她的手指已经僵硬,我们用了很大力气才掰开。她的指甲里全是泥土,说明她在落地后......可能还挣扎过想要爬回来。”
“但那扇窗户,被人关上了。”
“啪——”
妈妈手里的酒瓶滑落,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第2章 妈妈,这一次我听话
5
停尸间的冷气开得很足。
我小小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铁床上,上面盖着白布。
如果不掀开,没人会以为下面躺着的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只会以为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妈妈是被警察搀扶进来的。
她从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语言能力,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声。
法医面无表情地掀开白布。
露出了我那张扭曲的脸。
因为是从五楼坠落,又在杂物堆里挣扎过,我的身上全是划痕和淤青。
尤其是我的眼睛。
那双眼睛半睁着,灰蒙蒙的瞳孔盯着上方,死不瞑目。
“念念......”
妈妈终于喊出了声。
她疯了一样扑上来,想要晃醒我,手触碰到我皮肤的那一刻,被那种透骨的冰凉吓得浑身一颤。
“你起来......你别吓妈妈......妈妈给你做了红烧肉,你起来吃啊......”
她试图用那双常年杀鱼的粗糙大手,合上我的眼睛。
一下,两下。
合不上。
那双眼睛依然顽固地睁着,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法医在一旁冷冷地开口,:
“死者生前最后一刻的视线方向,是五楼的那扇窗户。”
“根据尸僵程度和现场痕迹推断,她坠楼后并没有当场死亡。她在那个角落里躺了至少半小时。”
“她在等你往下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啊——!!!”
妈妈发出了一声惨叫。
她想起来了。
那天下午,砰的一声闷响。
她想起了自己走到窗边,厌恶地骂了一句缺德,然后亲手关上了窗户。
原来那时候,我就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只要她低一下头,只要她多看一眼,我就能活。
是她亲手关上了我的生路。
“是我......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念念......”
妈妈跪在地上,疯狂地呕吐起来。
但这还没完。
法医递给妈妈一份尸检报告。
“除了坠楼导致的内脏破裂,我们在死者胃里没有发现任何食物残渣。”
“只有几颗没消化的维生素片。”
妈妈颤抖着接过报告。
她想起这几天,她把我的饭倒进垃圾桶,骂我玩绝食。
原来我不是在玩,我是真的在饿着肚子,靠着几毛钱一瓶的维生素片维持生命。
我骗她说那是学校发的钙片。
其实是为了省下那昂贵的饭钱,想给爸爸减轻一点点负担。
“还有......”
法医指了指我身上那些陈旧性的淤青,那些不是坠楼造成的。
“她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烟头烫伤的痕迹。这是长期的校园霸凌。”
妈妈抬起头,眼神涣散。
她想起一个月前,我回家时走路一瘸一拐,我想跟她说学校的事。
当时她正忙着给弟弟冲奶粉,头也不回地吼我:
“你自己没问题别人怎么会欺负你?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整天给我找事!”
那一刻,我闭上了嘴。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提过学校的一个字。
妈妈抱着那份报告,看着躺在铁床上的我。
她终于明白,我活着的每一天,都身处地狱。
而家,是这层地狱里最冷的一环。
她以为她在保护这个家,其实,她才是那个把我推向深渊的刽子手。
6
办完手续回家,已经是深夜。
那个家,曾经充满了烟火气,现在却冷得像冰窖。
姑姑顾红早就跑了,在警察上门的那一刻,她就脚底抹油溜了,生怕沾上一星半点的晦气。
弟弟在卧室里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尿了。
但妈妈像是听不见一样。
她径直冲进了我的房间。
那个已经被清空的房间。
角落里,那个准备明天扔掉的蛇皮袋还堆在那里。
妈妈疯了一样扑过去,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
旧衣服、旧鞋子、烂书包......
她在垃圾堆里翻找。
终于,在一本破旧的语文书夹层里,她找到了一个薄薄的作业本,还有一本红色的存折。
她颤抖着打开存折。
上面的数字少得可怜,只有两千一百三十四块五毛。
每一笔存入,都是两块、五块、十块。
那是爸爸生前,每次跑完长途回来,偷偷塞给我的零花钱。
他说:“念念,买点好吃的,别让你妈知道。”
我一分都没花。
我把它们都存了起来。
妈妈翻开那个作业本,那是我的日记。
日记只有几页,字迹歪歪扭扭,因为我的手被同学踩伤过,写字很疼。
最后一页,写着一段话。
上面还有干涸的泪痕。
“妈妈,对不起。”
“我听到了,那天在灵堂,你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我知道增高针太贵了,那是爸爸的命。我不治了,我也不想长高了。”
“存折里的钱,留给弟弟买奶粉吧。他能长得高高的,替我保护你。”
“只要我不在了,你就不用那么累了,也不会看到我就想起爸爸的死了。”
“妈妈,下辈子我不做你的女儿了,做你的女儿太疼了。”
“你要好好爱弟弟,连同我的那一份。”
妈妈看着那行字,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原来,我早就听到了。
原来,我是为了成全她,为了成全这个家,才去死的。
她一直以为我是不懂事的讨债鬼,是只会索取的吸血鬼。
却不知道,我是这个家里,最想让她幸福的那个人。
“啊——!!!”
妈妈抱着那个日记本,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嚎叫。
她疯了一样地抽自己耳光。
“啪!啪!啪!”
每一巴掌都用了全力,很快,她的脸肿了起来,嘴角也流出了血。
“沈玉!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你把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两个人,都逼死了!”
7
第二天,姑姑居然又来了。
她听说我确实死了,不仅没难过,反而眼珠子一转,打起了那笔抚恤金的主意。
“嫂子啊,人死不能复生。”
姑姑站在门口,没敢进屋,因为屋里的气氛太吓人了。
“那个......听说学校和保险那边会赔一笔钱?你看安安也大了,这钱......”
她还没说完,就看见妈妈从厨房冲了出来。
妈妈手里提着一把杀鱼刀。
她的头发散乱,双眼赤红。
“钱?你还想要钱?”
“顾红,你还记得建国出事那天吗?”
姑姑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你......你发什么疯?”
“那天,建国本来不用跑那一趟夜车的!”
妈妈步步紧逼,刀尖直指姑姑的鼻子。
“是你!是你打电话跟他说,你儿子赌博欠了债,如果不还钱就要被剁手!是你逼着建国去接那个急单!”
“这件事建国没敢告诉我,但他告诉了念念!念念写在日记里了!”
妈妈挥舞着手里的日记本,那是我的遗言,也是姑姑的罪证。
“你在我耳边说念念是扫把星,说她克父!其实真正的扫把星是你!”
“是你害死了建国!也是你撺掇我扔了念念的照片!是你逼死了这爷俩!”
姑姑脸色惨白,腿都软了。
“嫂子,你听我解释,我那是......”
“滚!!!”
妈妈一刀砍在门框上,木屑横飞。
“带着你那个赌鬼儿子,给我滚!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一眼,我就把你剁碎了喂鱼!”
姑姑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再也不敢回头。
妈妈扔下刀,整个人虚脱般滑坐在地上。
遮羞布被撕开。
她终于不得不面对那个血淋淋的真相。
害死爸爸的,不是我打的那几针药,而是沉重的生活压力和极品亲戚的无底洞索取。
而害死我的,不是抑郁症,不是脆弱。
是妈妈那张刀子嘴,是她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最弱小的我身上。
她杀鱼杀了半辈子,自以为心硬如铁。
最后那一刀,却捅在了自己女儿的心窝上。
她抱着我的骨灰盒,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满屋子的狼藉。
弟弟还在哭。
但这一次,她没有去哄。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的遗像,那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用透明胶带一点点粘好的。
“念念,妈妈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妈妈再也不骂你了......”
“妈妈给你做红烧肉,只给你一个人吃......”
8
从那以后,菜市场的沈老板娘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女人。
妈妈不再去杀鱼了,她把那个赖以为生的摊位低价转让了。
她每天都会去我的学校门口。
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
她手里总是紧紧攥着一把大白兔奶糖,那是她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吃的。
只要看到身高像我一样的小女孩,她就会冲上去。
“念念!念念是你吗?”
“妈妈给你买了糖,你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家长们像防瘟疫一样防着她,推搡她,骂她是疯子。
“滚开!别吓着孩子!”
妈妈被推倒在地,手掌磨破了皮,糖撒了一地。
她也不恼,只是趴在地上,一颗一颗把糖捡起来,擦干净,装进口袋。
“念念爱干净,不能弄脏了......”
回到家,那个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儿子顾安,被扔在一边。
顾安饿得哇哇大哭,甚至因为没人换尿布而长了满疹子。
妈妈却充耳不闻。
她在客厅里摆满了我的照片。
墙上、桌上、电视柜上,全是我。
她整天对着空气说话,做了一桌子我不爱吃的鱼,然后夹到我的空碗里。
“念念,吃鱼聪明,吃了就能考大学。”
“安安?安安是谁?哦,那个抢了你房间的坏蛋吗?妈妈把他赶出去好不好?”
弟弟哭累了,睡着了,又哭醒。
在妈妈的幻觉里,这个家只有我和她。
那个曾经被她视为希望的儿子,现在成了多余的摆设。
我就飘在屋顶的角落里。
看着她日复一日的疯癫,看着她在这个只有回忆的牢笼里自我折磨。
旁边,爸爸的灵魂也出现了。
他还是那个温柔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念念,想原谅她吗?”爸爸问我。
我看着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看着她抱着我的旧衣服痛哭流涕。
她真的很可怜。
但我摇了摇头。
“爸,我不恨她了。”
“但我也不想再做她的女儿了。太累了,太疼了。”
“下辈子,我想做一棵树,或者一朵云。只要不长在她的窗前就好。”
9
时间是把杀猪刀,也是最残酷的审判者。
十五年后。
弟弟顾安长大了。
因为妈妈长期的忽视,顾安并没有长成妈妈期待的阳光大男孩。
他性格孤僻、冷漠、甚至有些阴鸷。
他恨妈妈,恨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毁了他的童年。
他也恨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死人才是活着的,活人只是死人的陪衬。
妈妈终于病倒了。
常年的酗酒和精神折磨,加上年轻时杀鱼落下的病根,她得了尿毒症,晚期。
妈妈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瘦得脱了相。
她还在呓语:“念念......钱都给你......治病......”
顾安站在床边,眼神冷漠。
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让顾安签字,并建议转入ICU抢救。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试一试,毕竟那是你母亲。”医生劝道。
顾安看着那张昂贵的费用单,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
“救?拿什么救?”
“家里的钱,不是都让她烧给那个死人了吗?”
他并没有签字。
他走到床边,看着妈妈那张干枯的脸。
妈妈费力地睁开眼,想去拉他的手:“安......安安......救妈妈......”
顾安没有伸手。
他只是弯下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地说:
“妈,你不是最想姐姐吗?”
“你这辈子都在找她,都在念叨她。”
“既然这么想,那就别治了。”
他直起腰,当着医生的面,把自己签了字的放弃治疗同意书扔在桌上。
“你去陪她啊。”
“去找她,把你欠她的都还给她。别在这个世上折磨我了。”
这一幕,像极了当年妈妈对着电话吼出的那句:“让她下去找她爸!”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为了儿子牺牲了女儿,最后,被儿子亲手送上了黄泉路。
10
妈妈是在一个深夜走的。
没有亲人在场,顾安早就回去了,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
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弥留之际,她的回光返照来了。
她不再感到疼痛,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
她看见了一束光。
在那束光里,我和爸爸站在一起。
爸爸依然年轻,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我依然是一米一的模样,扎着羊角辫,骑在爸爸的宽阔的肩膀上,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我们要走了。
我们要去一个没有病痛,不需要打增高针,也不需要看人脸色的地方。
“建国......念念......”
妈妈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拼尽最后力气,伸出那双干枯如树皮的手,抓向空中的虚影。
“带我走......求求你们......带我走......”
“妈妈知道错了......妈妈给你们做饭......别丢下我......”
光里的爸爸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了妈妈一眼。
那个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种看待陌生人的平静和悲悯。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骑在他肩膀上的头。
“念念,我们走吧。”
“好。”我笑着回答。
爸爸转过身,牵着我的手,大步走向那片温暖的光明。
我们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妈妈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距离那束光,永远差了那么一点点。
监护仪发出尖锐的长鸣:“滴——”
妈妈死了。
她死在了无尽的悔恨和孤独里。
我和爸爸团聚了。
窗外,又下起了雪。
像极了我跳楼那天的大雪,白茫茫的一片,盖住了所有的罪恶,也盖住了所有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