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妈妈,这一次我听话
5
停尸间的冷气开得很足。
我小小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铁床上,上面盖着白布。
如果不掀开,没人会以为下面躺着的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只会以为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妈妈是被警察搀扶进来的。
她从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语言能力,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声。
法医面无表情地掀开白布。
露出了我那张扭曲的脸。
因为是从五楼坠落,又在杂物堆里挣扎过,我的身上全是划痕和淤青。
尤其是我的眼睛。
那双眼睛半睁着,灰蒙蒙的瞳孔盯着上方,死不瞑目。
“念念......”
妈妈终于喊出了声。
她疯了一样扑上来,想要晃醒我,手触碰到我皮肤的那一刻,被那种透骨的冰凉吓得浑身一颤。
“你起来......你别吓妈妈......妈妈给你做了红烧肉,你起来吃啊......”
她试图用那双常年杀鱼的粗糙大手,合上我的眼睛。
一下,两下。
合不上。
那双眼睛依然顽固地睁着,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法医在一旁冷冷地开口,:
“死者生前最后一刻的视线方向,是五楼的那扇窗户。”
“根据尸僵程度和现场痕迹推断,她坠楼后并没有当场死亡。她在那个角落里躺了至少半小时。”
“她在等你往下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啊——!!!”
妈妈发出了一声惨叫。
她想起来了。
那天下午,砰的一声闷响。
她想起了自己走到窗边,厌恶地骂了一句缺德,然后亲手关上了窗户。
原来那时候,我就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只要她低一下头,只要她多看一眼,我就能活。
是她亲手关上了我的生路。
“是我......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念念......”
妈妈跪在地上,疯狂地呕吐起来。
但这还没完。
法医递给妈妈一份尸检报告。
“除了坠楼导致的内脏破裂,我们在死者胃里没有发现任何食物残渣。”
“只有几颗没消化的维生素片。”
妈妈颤抖着接过报告。
她想起这几天,她把我的饭倒进垃圾桶,骂我玩绝食。
原来我不是在玩,我是真的在饿着肚子,靠着几毛钱一瓶的维生素片维持生命。
我骗她说那是学校发的钙片。
其实是为了省下那昂贵的饭钱,想给爸爸减轻一点点负担。
“还有......”
法医指了指我身上那些陈旧性的淤青,那些不是坠楼造成的。
“她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烟头烫伤的痕迹。这是长期的校园霸凌。”
妈妈抬起头,眼神涣散。
她想起一个月前,我回家时走路一瘸一拐,我想跟她说学校的事。
当时她正忙着给弟弟冲奶粉,头也不回地吼我:
“你自己没问题别人怎么会欺负你?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整天给我找事!”
那一刻,我闭上了嘴。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提过学校的一个字。
妈妈抱着那份报告,看着躺在铁床上的我。
她终于明白,我活着的每一天,都身处地狱。
而家,是这层地狱里最冷的一环。
她以为她在保护这个家,其实,她才是那个把我推向深渊的刽子手。
6
办完手续回家,已经是深夜。
那个家,曾经充满了烟火气,现在却冷得像冰窖。
姑姑顾红早就跑了,在警察上门的那一刻,她就脚底抹油溜了,生怕沾上一星半点的晦气。
弟弟在卧室里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尿了。
但妈妈像是听不见一样。
她径直冲进了我的房间。
那个已经被清空的房间。
角落里,那个准备明天扔掉的蛇皮袋还堆在那里。
妈妈疯了一样扑过去,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
旧衣服、旧鞋子、烂书包......
她在垃圾堆里翻找。
终于,在一本破旧的语文书夹层里,她找到了一个薄薄的作业本,还有一本红色的存折。
她颤抖着打开存折。
上面的数字少得可怜,只有两千一百三十四块五毛。
每一笔存入,都是两块、五块、十块。
那是爸爸生前,每次跑完长途回来,偷偷塞给我的零花钱。
他说:“念念,买点好吃的,别让你妈知道。”
我一分都没花。
我把它们都存了起来。
妈妈翻开那个作业本,那是我的日记。
日记只有几页,字迹歪歪扭扭,因为我的手被同学踩伤过,写字很疼。
最后一页,写着一段话。
上面还有干涸的泪痕。
“妈妈,对不起。”
“我听到了,那天在灵堂,你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我知道增高针太贵了,那是爸爸的命。我不治了,我也不想长高了。”
“存折里的钱,留给弟弟买奶粉吧。他能长得高高的,替我保护你。”
“只要我不在了,你就不用那么累了,也不会看到我就想起爸爸的死了。”
“妈妈,下辈子我不做你的女儿了,做你的女儿太疼了。”
“你要好好爱弟弟,连同我的那一份。”
妈妈看着那行字,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原来,我早就听到了。
原来,我是为了成全她,为了成全这个家,才去死的。
她一直以为我是不懂事的讨债鬼,是只会索取的吸血鬼。
却不知道,我是这个家里,最想让她幸福的那个人。
“啊——!!!”
妈妈抱着那个日记本,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嚎叫。
她疯了一样地抽自己耳光。
“啪!啪!啪!”
每一巴掌都用了全力,很快,她的脸肿了起来,嘴角也流出了血。
“沈玉!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你把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两个人,都逼死了!”
7
第二天,姑姑居然又来了。
她听说我确实死了,不仅没难过,反而眼珠子一转,打起了那笔抚恤金的主意。
“嫂子啊,人死不能复生。”
姑姑站在门口,没敢进屋,因为屋里的气氛太吓人了。
“那个......听说学校和保险那边会赔一笔钱?你看安安也大了,这钱......”
她还没说完,就看见妈妈从厨房冲了出来。
妈妈手里提着一把杀鱼刀。
她的头发散乱,双眼赤红。
“钱?你还想要钱?”
“顾红,你还记得建国出事那天吗?”
姑姑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你......你发什么疯?”
“那天,建国本来不用跑那一趟夜车的!”
妈妈步步紧逼,刀尖直指姑姑的鼻子。
“是你!是你打电话跟他说,你儿子赌博欠了债,如果不还钱就要被剁手!是你逼着建国去接那个急单!”
“这件事建国没敢告诉我,但他告诉了念念!念念写在日记里了!”
妈妈挥舞着手里的日记本,那是我的遗言,也是姑姑的罪证。
“你在我耳边说念念是扫把星,说她克父!其实真正的扫把星是你!”
“是你害死了建国!也是你撺掇我扔了念念的照片!是你逼死了这爷俩!”
姑姑脸色惨白,腿都软了。
“嫂子,你听我解释,我那是......”
“滚!!!”
妈妈一刀砍在门框上,木屑横飞。
“带着你那个赌鬼儿子,给我滚!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一眼,我就把你剁碎了喂鱼!”
姑姑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再也不敢回头。
妈妈扔下刀,整个人虚脱般滑坐在地上。
遮羞布被撕开。
她终于不得不面对那个血淋淋的真相。
害死爸爸的,不是我打的那几针药,而是沉重的生活压力和极品亲戚的无底洞索取。
而害死我的,不是抑郁症,不是脆弱。
是妈妈那张刀子嘴,是她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最弱小的我身上。
她杀鱼杀了半辈子,自以为心硬如铁。
最后那一刀,却捅在了自己女儿的心窝上。
她抱着我的骨灰盒,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满屋子的狼藉。
弟弟还在哭。
但这一次,她没有去哄。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的遗像,那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用透明胶带一点点粘好的。
“念念,妈妈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妈妈再也不骂你了......”
“妈妈给你做红烧肉,只给你一个人吃......”
8
从那以后,菜市场的沈老板娘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女人。
妈妈不再去杀鱼了,她把那个赖以为生的摊位低价转让了。
她每天都会去我的学校门口。
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
她手里总是紧紧攥着一把大白兔奶糖,那是她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吃的。
只要看到身高像我一样的小女孩,她就会冲上去。
“念念!念念是你吗?”
“妈妈给你买了糖,你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家长们像防瘟疫一样防着她,推搡她,骂她是疯子。
“滚开!别吓着孩子!”
妈妈被推倒在地,手掌磨破了皮,糖撒了一地。
她也不恼,只是趴在地上,一颗一颗把糖捡起来,擦干净,装进口袋。
“念念爱干净,不能弄脏了......”
回到家,那个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儿子顾安,被扔在一边。
顾安饿得哇哇大哭,甚至因为没人换尿布而长了满疹子。
妈妈却充耳不闻。
她在客厅里摆满了我的照片。
墙上、桌上、电视柜上,全是我。
她整天对着空气说话,做了一桌子我不爱吃的鱼,然后夹到我的空碗里。
“念念,吃鱼聪明,吃了就能考大学。”
“安安?安安是谁?哦,那个抢了你房间的坏蛋吗?妈妈把他赶出去好不好?”
弟弟哭累了,睡着了,又哭醒。
在妈妈的幻觉里,这个家只有我和她。
那个曾经被她视为希望的儿子,现在成了多余的摆设。
我就飘在屋顶的角落里。
看着她日复一日的疯癫,看着她在这个只有回忆的牢笼里自我折磨。
旁边,爸爸的灵魂也出现了。
他还是那个温柔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念念,想原谅她吗?”爸爸问我。
我看着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看着她抱着我的旧衣服痛哭流涕。
她真的很可怜。
但我摇了摇头。
“爸,我不恨她了。”
“但我也不想再做她的女儿了。太累了,太疼了。”
“下辈子,我想做一棵树,或者一朵云。只要不长在她的窗前就好。”
9
时间是把杀猪刀,也是最残酷的审判者。
十五年后。
弟弟顾安长大了。
因为妈妈长期的忽视,顾安并没有长成妈妈期待的阳光大男孩。
他性格孤僻、冷漠、甚至有些阴鸷。
他恨妈妈,恨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毁了他的童年。
他也恨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死人才是活着的,活人只是死人的陪衬。
妈妈终于病倒了。
常年的酗酒和精神折磨,加上年轻时杀鱼落下的病根,她得了尿毒症,晚期。
妈妈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瘦得脱了相。
她还在呓语:“念念......钱都给你......治病......”
顾安站在床边,眼神冷漠。
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让顾安签字,并建议转入ICU抢救。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试一试,毕竟那是你母亲。”医生劝道。
顾安看着那张昂贵的费用单,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
“救?拿什么救?”
“家里的钱,不是都让她烧给那个死人了吗?”
他并没有签字。
他走到床边,看着妈妈那张干枯的脸。
妈妈费力地睁开眼,想去拉他的手:“安......安安......救妈妈......”
顾安没有伸手。
他只是弯下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地说:
“妈,你不是最想姐姐吗?”
“你这辈子都在找她,都在念叨她。”
“既然这么想,那就别治了。”
他直起腰,当着医生的面,把自己签了字的放弃治疗同意书扔在桌上。
“你去陪她啊。”
“去找她,把你欠她的都还给她。别在这个世上折磨我了。”
这一幕,像极了当年妈妈对着电话吼出的那句:“让她下去找她爸!”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为了儿子牺牲了女儿,最后,被儿子亲手送上了黄泉路。
10
妈妈是在一个深夜走的。
没有亲人在场,顾安早就回去了,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
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弥留之际,她的回光返照来了。
她不再感到疼痛,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
她看见了一束光。
在那束光里,我和爸爸站在一起。
爸爸依然年轻,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我依然是一米一的模样,扎着羊角辫,骑在爸爸的宽阔的肩膀上,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我们要走了。
我们要去一个没有病痛,不需要打增高针,也不需要看人脸色的地方。
“建国......念念......”
妈妈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拼尽最后力气,伸出那双干枯如树皮的手,抓向空中的虚影。
“带我走......求求你们......带我走......”
“妈妈知道错了......妈妈给你们做饭......别丢下我......”
光里的爸爸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了妈妈一眼。
那个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种看待陌生人的平静和悲悯。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骑在他肩膀上的头。
“念念,我们走吧。”
“好。”我笑着回答。
爸爸转过身,牵着我的手,大步走向那片温暖的光明。
我们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妈妈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距离那束光,永远差了那么一点点。
监护仪发出尖锐的长鸣:“滴——”
妈妈死了。
她死在了无尽的悔恨和孤独里。
我和爸爸团聚了。
窗外,又下起了雪。
像极了我跳楼那天的大雪,白茫茫的一片,盖住了所有的罪恶,也盖住了所有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