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决裂后的第四年,我和顾承在医院走廊擦肩而过。
他是陪着怀孕新欢做产检的体贴丈夫。
我是拿着病危通知书、形销骨立的孤独患者。
擦身而过时,我们谁也没有回头。
直到我为了捡起地上的一枚硬币,挡住了他的路。
看着我为了几块钱弯腰的穷酸样,他揽紧了怀里的人,厌恶地开口:
“五十万这么快花完了?一个硬币都要捡,真是丢尽了顾家的脸!”
“许音,能不能别出现在我面前恶心我?”
而我只是紧紧攥着那枚硬币,朝他笑了笑。
“借过,我这就滚。”
爱恨两清,当年的真相我也无意再提。
但这枚硬币,加上我兜里的零钱,正好够我付清寄出那七封遗书的快递费。
1
医院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
顾承的皮鞋尖停在我的手背上。
鞋底碾动。
我的指关节发出咔嚓的声响。
硬币就在我的指缝里。
我没有松手。
顾承低下头,看着我。
“松手。”
我摇了摇头。
“这钱对我很重要。”
顾承笑了一声。
他加重了脚下的力道。
“许音,你现在连乞丐都不如。”
我感觉不到太多的痛。
癌症晚期的骨痛早就盖过了皮肤的痛觉。
我只是机械地重复。
“借过。”
顾承怀里的女人叫林婉。
她穿着白色的孕妇裙,手捂着鼻子。
“阿承,让她走吧,她身上的味道好难闻,像是死老鼠味。”
顾承收回脚。
他在地上蹭了蹭鞋底。
“确实臭。”
我收回手。
手背上是一块青紫的淤痕。
我把硬币放进外套口袋。
口袋里只有十二块钱。
加上这一块,十三块。
正好够寄那七封信。
我扶着墙站起来。
膝盖处发出牙酸的摩擦声。
我低着头,想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顾承伸出手,拦住了我的路。
“谁准你走了?”
我抬起头。
“还有事吗?”
“给婉婉道歉。”
我看着林婉。
她躲在顾承怀里,眼神里满是挑衅。
“为什么?”
“你挡了她的路,你身上的穷酸气冲撞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顾承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
肺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我不能纠缠。
快递员五点半下班。
现在五点十分。
我必须去寄信。
那是留给顾承最后的东西。
于是我弯下腰。
朝着林婉鞠了一躬。
“对不起。”
林婉笑出了声。
“阿承,你看她,像不像一条狗?”
顾承冷冷地看着我。
“她本来就是一条为了钱摇尾乞怜的狗。”
“当年为了五十万,她能卖了自己。”
“现在为了一块钱,她能当众下跪。”
我直起腰。
眼前一阵发黑。
我扶住墙壁。
“我可以走了吗?”
林婉拉了拉顾承的袖子。
“阿承,别让她走了,我听说有些穷人会有传染病,她刚才离我那么近,万一传染给宝宝怎么办?”
“带她去检查一下吧。”
顾承点了点头。
“有道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跟我走。”
我挣扎了一下。
“我不去,我有急事。”
“急着去捡垃圾?”
顾承没有理会我的挣扎。
他的力气很大。
我的手腕像是要断了一样。
我被他拖着,踉跄地跟在后面。
“顾承,求你,放开我。”
“我真的有事。”
“我把硬币给你,我不捡了。”
我掏出口袋里的硬币,递给他。
顾承一挥手。
硬币飞了出去。
滚落到角落的下水道缝隙里。
我还要去捡。
顾承死死拽着我。
“许音,你少在我面前演戏。”
“你想碰瓷讹钱?”
“今天不检查清楚,你别想离开医院半步。”
2
顾承把我拖到了妇产科的VIP候诊室。
他把我也扔在了椅子上。
林婉坐在他对面,拿着镜子补妆。
“阿承,我渴了。”
顾承立刻站起来。
“我去买水。”
林婉拦住他。
眼神飘向我。
“让许小姐去吧。”
“毕竟她刚才吓到我了,跑个腿也是应该的。”
顾承看向我。
“听到没有?”
“去买水。”
我坐在椅子上,手按着胃部。
那里像是有把刀在绞。
“我不去。”
顾承走过来。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
甩在我的脸上。
钞票锋利的边缘划过我的眼角。
“嫌少?”
“去买一瓶依云,剩下的归你。”
纸币掉在地上。
我看着那张钱。
如果是以前,我会捡起来撕碎扔他脸上。
但现在。
我想到了刚才滚进下水道的那枚硬币。
快递费不够了。
我弯下腰。
捡起了那张钱。
“好,我去。”
顾承发出一声嗤笑。
“果然是贱骨头。”
我拿着钱,走出候诊室。
走到自动贩卖机前。
我买了一瓶水。
找零九十五块。
我把零钱攥在手心里。
这下够了。
即使加上加急费也够了。
我拿着水往回走。
走廊尽头走来一个贵妇人。
是顾承的母亲,李梅。
她看见了我。
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她冲过来。
扬起手。
“啪!”
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
我被打得撞在墙上。
手里的水掉在地上。
滚到了她的脚边。
李梅指着我的鼻子。
“你这个扫把星!你还敢缠着顾承?”
“你是想害死他吗?”
我捂着脸。
口腔里满是血腥味。
“我没有。”
“还敢顶嘴!”
李梅抬起脚,踢在我的小腿上。
那里正是癌细胞侵蚀最严重的地方。
剧痛让我瞬间跪在了地上。
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
我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李梅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当年拿了钱滚蛋,现在钱花光了又想回来?”
“我告诉你,顾家的大门你这辈子都别想进!”
“婉婉肚子里怀的可是顾家的金孙。”
“你要是敢动什么歪心思,我扒了你的皮!”
这时候,顾承和林婉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林婉看见这一幕,惊呼一声。
“伯母,您别生气。”
她走过来,扶住李梅。
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许小姐,你怎么惹伯母生气了?”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趴在地上。
手指抠着地砖缝隙。
那一巴掌打得我耳鸣。
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我只看见顾承走了过来。
他看着地上的水瓶。
又看着我。
“水呢?”
我指了指李梅脚边。
顾承看了一眼。
“弄脏了。”
“再去买。”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没钱了。”
“刚才找的钱呢?”
我攥紧了拳头。
那是寄信的钱。
“那是我的。”
顾承蹲下身。
掰开我的手指。
把那九十五块钱抠了出来。
“用的我的钱,找零也是我的。”
“许音,做人要有底线。”
他站起身,把钱递给林婉。
“拿着,去买两杯咖啡,这钱脏,别放钱包里。”
林婉笑着接过去。
“谢谢阿承。”
我看着他们。
眼泪流不出来。
身体里的水分都快被病痛耗干了。
我撑着地,想要站起来。
李梅一脚踩在我的裙角上。
“去哪?”
“把地上的水擦干净。”
“医院是公共场所,别在这丢人现眼。”
我看着那瓶水。
盖子摔开了。
水流了一地。
我脱下外套。
那是这四年我买的唯一一件新衣服。
用来当寿衣的。
我用外套擦干了地上的水渍。
然后把湿透的外套抱在怀里。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李梅厌恶地挥了挥手。
“滚远点。”
我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林婉的声音。
“伯母,您看她那个样子,像是得了绝症似的。”
顾承冷冷地回了一句。
“祸害遗千年,她这种人,比谁命都长。”
3
我走到了医院大厅。
时钟指向五点二十。
还有一个快递点在急诊大楼。
我必须赶过去。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信。
那是七封信。
写了我这七年的每一天。
从确诊,到治疗,到绝望。
还有我对顾承的爱。
我想在他结婚前,把这些告诉他。
不是为了挽回。
只是不想让他恨我一辈子。
我加快了脚步。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站住!”
是保安。
两个保安冲过来,按住了我的肩膀。
“许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
“顾先生怀疑你偷了林小姐的项链。”
“我没有。”
“有没有搜过身才知道。”
他们不由分说,架着我就往回走。
我拼命挣扎。
“放开我!我没偷!”
“我真的赶时间!”
“让我去寄个快递,寄完我就回来!”
没人理我。
大厅里的人都在看我。
指指点点。
“看着挺清秀的,怎么是个小偷?”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被拖回了妇产科。
顾承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林婉在哭。
“那可是阿承送我的订婚礼物,价值三百万呢。”
“刚才只有许小姐靠近过我。”
顾承看着我。
“交出来。”
我大口喘着气。
“我没拿。”
“搜。”
顾承对保安下令。
保安粗暴地扯开我的包。
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几张皱巴巴的纸巾。
一瓶止痛药。
一个破旧的钱包。
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写着:顾承亲启。
没有项链。
林婉愣了一下。
“怎么会没有?”
“是不是藏在身上了?”
李梅走上来。
“脱了搜!”
“这种女人,不知廉耻,什么地方都敢藏东西。”
我抱紧了怀里的湿外套。
“不要。”
“我真的没拿。”
“你们可以报警,让警察来搜。”
顾承走上前。
一把扯掉我的外套。
我的毛衣很旧,起了球。
因为化疗瘦得皮包骨头。
锁骨深陷,像个骷髅。
顾承的目光顿了一下。
似乎被我的消瘦惊到了。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冷漠。
“脱。”
“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看着他。
这就是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曾经他说,绝不让任何人欺负我。
现在,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逼我脱衣服。
我颤抖着手,掀起毛衣下摆。
露出满是针眼的腰腹。
还有那个触目惊心的手术疤痕。
那是切除部分胰腺留下的。
林婉尖叫了一声。
“好恶心!”
“那是吸毒留下的针眼吧?”
李梅也捂住了嘴。
“天呐,顾承,你看看,这就是你以前喜欢的女人。”
“是个瘾君子!”
顾承盯着那些针眼。
眼神变得更加厌恶。
“许音,你拿着那五十万,就是去吸毒了?”
我放下毛衣。
“那是打止痛针留下的。”
“止痛针?什么病需要打这么多止痛针?”
“你要死了吗?”
顾承嘲讽道。
我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林婉突然叫道。
“哎呀,项链在包里夹层里!”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项链。
“对不起阿承,是我记错了。”
我也松了一口气。
蹲下身,去捡地上的东西。
止痛药滚到了顾承脚边。
我想去捡。
顾承一脚把药瓶踢开。
药瓶撞在墙上,碎了。
白色的药片洒了一地。
那是吗啡片。
我最后的救命药。
我看着那些药片。
心如死灰。
我捡起那个牛皮纸信封。
这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我拍了拍信封上的灰。
准备离开。
顾承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那是什么?”
他指着信封。
“那是我的信。”
“写给谁的?”
“顾承亲启”四个字很显眼。
他看见了。
“给我的?”
他伸出手。
“拿来。”
我把信封藏在身后。
“不。”
“这是我要寄给你的。”
“现在还没寄出去,就不属于你。”
顾承冷笑。
“给我写信要钱?”
“还是写信骂我?”
“许音,你这种人的把戏我见多了。”
他一步步逼近。
“拿来。”
我退到了墙角。
“求你了,别看。”
“至少现在别看。”
“等我走了,等快递寄给你,你再看。”
顾承失去了耐心。
他抓住我的肩膀。
另一只手去抢信封。
“给我!”
“不给!”
我也发了疯似的挣扎。
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我不许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我的遗书。
我不许林婉和李梅看我的笑话。
撕拉——
信封被撕破了。
七封信散落出来。
白色的信封上,用红笔写着编号。
第一封,第二封......第七封。
每一个信封上都写着两个字:
第二章
4
遗书。
信封落在地上。
鲜红的“遗书”二字刺痛了人的眼睛。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林婉噗嗤一声笑了。
“遗书?”
“许小姐,你是在演苦情剧吗?”
“为了挽回阿承,连死都敢诅咒自己?”
李梅也呸了一口。
“晦气!”
“拿着这种东西来医院,你是想咒我孙子吗?”
顾承看着地上的信。
眉头紧锁。
他弯下腰,捡起一封。
我扑过去抢。
“别碰!”
顾承推开我。
我撞在长椅的扶手上。
肋骨处传来断裂般的剧痛。
我倒在地上,大口吐着气。
顾承拿着信,看着封皮。
“许音绝笔。”
他冷笑。
“绝笔?”
“你四年前就该绝笔了。”
他拿着信,没有拆开。
而是看向我。
“里面写的什么?”
“是不是写你当初怎么背叛我?”
“是不是写你后悔了?”
“还是写你需要钱治你那所谓的‘绝症’?”
我趴在地上。
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顾承,那是真的。”
“我快死了。”
“我想让你知道真相。”
“我想告诉你,我从来没背叛过你。”
顾承眼神一冷。
“够了!”
“到现在还在撒谎。”
“当年我亲眼看见你和那个男人进了酒店。”
“亲眼看见你们在床上......”
他没有说下去。
额头上青筋暴起。
那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那是假的!”
我嘶吼着。
“那是演戏!那是我花钱雇的人!”
“因为我确诊了胰腺癌!我不想拖累你!”
林婉走过来。
挽住顾承的手臂。
“阿承,别听她胡说。”
“胰腺癌被称为癌王,得了这个病怎么可能活四年?”
“她就是编故事骗你的。”
“你看她刚才力气多大,还能跟我抢项链。”
顾承点了点头。
“是啊。”
“胰腺癌,晚期,活四年?”
“许音,你编谎话也不打草稿。”
他举起手中的信。
又看了看地上的其他六封。
“这些垃圾,留着也是恶心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那是他抽烟用的。
这四年来,他学会了抽烟。
“不!”
我瞪大了眼睛。
“不要!”
顾承打燃了火机。
火苗舔舐着信封的一角。
纸张燃烧起来。
黑色的灰烬飘落。
“顾承!你那是杀人!”
“那是我的命!”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从地上弹起来。
扑向顾承。
我要抢回我的信。
那是我的清白。
那是我的爱。
顾承没想到我会反扑。
他后退了一步。
手一松。
燃烧的信掉在地上。
点燃了其他的信。
我想去扑灭火。
我想用手去拍。
李梅突然伸出脚。
狠狠地踩在我的手上。
把我按在燃烧的信纸上。
“烧了好!烧了干净!”
“让你咒我们!”
火焰灼烧着我的手心。
皮肉焦烂的味道弥漫开来。
痛彻心扉。
但我没有缩手。
我疯了似的推开李梅的脚。
把那些还在燃烧的纸抓进怀里。
用我的身体去灭火。
“许音!”
顾承大吼一声。
“你疯了吗?”
他冲过来,想拉开我。
林婉却在这时,突然尖叫一声。
“啊!我的肚子!”
她倒在地上。
捂着肚子。
“阿承,她推我!她刚才推我!”
顾承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林婉。
那一瞬间的犹豫。
注定了结局。
他转身抱起林婉。
“婉婉!你怎么了?”
“肚子痛......好痛......”
林婉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冷汗。
顾承回过头。
眼神像是一把刀。
直直地捅进我的心脏。
“许音。”
“如果婉婉和孩子有事。”
“我要你陪葬。”
说完,他抱起林婉,冲向了急救室。
李梅狠狠地唾了我一口。
“杀人犯!”
然后急忙跟了上去。
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怀里抱着一堆黑色的灰烬。
手心一片焦黑。
信没了。
全都烧没了。
只有第七封信。
也就是刚才顾承拿的那封。
还剩下一个角。
上面残留着一行字:
“......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了爱你,推开了你......”
我看着那行字。
突然笑了。
笑得胸腔震动。
笑得喉咙腥甜。
“顾承......”
“我不用陪葬了。”
“因为......”
“我就要死了。”
噗——
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染红了地上的灰烬。
染红了那残留的信纸。
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血红。
身体重重地倒了下去。
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
我看见一个快递员跑了过来。
“许小姐?许小姐!”
他看见了我身下的血泊。
惊恐地大喊。
“医生!快来人啊!有人吐血了!”
“好多血!”
“救命啊!”
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我感觉有人把我抬上了担架。
我想说。
不用救了。
太累了。
就让我......睡吧。
5
抢救室的红灯亮起。
顾承站在另一边的观察室外。
林婉正在做胎心监测。
“顾先生,林小姐只是动了胎气,加上情绪激动,并没有大碍,休息一下就好。”
医生的话让顾承松了一口气。
李梅在旁边骂骂咧咧。
“那个疯女人,就是故意想害死我孙子!”
“阿承,这次绝对不能放过她!”
顾承没有说话。
他的脑海里,全是刚才许音扑在火里抢信的画面。
还有那一地的血。
那么红。
红得刺眼。
“我去看看她。”
顾承突然说道。
“看她干什么?死了活该!”李梅拉住他。
“她如果在医院出事,林婉也会受影响,我去处理一下。”
顾承推开母亲的手,走向急诊科抢救室。
刚到门口,就看见护士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顾承的心跳漏了一拍。
“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护士看了他一眼。
“你是病人家属吗?”
“我是......她前男友。”
护士叹了口气。
“病人胰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骨骼和脏器,本来身体就是强弩之末。”
“刚才受到剧烈撞击,加上急火攻心,导致大出血。”
“能不能救回来,看造化吧。”
顾承愣住了。
“你说什么?”
“胰腺癌......晚期?”
“这不可能!她在骗人!”
“她十分钟前还能打人!还能抢东西!”
护士皱起眉。
“骗人?”
“这是她的病历本,你自己看!”
护士从推车下层抽出一本厚厚的病历,扔给顾承。
顾承颤抖着手接过来。
翻开第一页。
时间:四年前,5月20日。
那是他们分手的第二天。
诊断结果:胰头癌,伴周围淋巴结转移。
建议:立即手术。
顾承的手开始发抖。
他继续往后翻。
每一次化疗的记录。
每一次手术的记录。
体重从55公斤掉到38公斤。
上面写着病人自诉:
“疼痛等级:10级。”
“拒绝使用杜冷丁,因为想保持清醒写信。”
一张纸片从病历里掉出来。
是一张缴费单。
欠费通知。
欠费金额:3500元。
顾承看着那个数字。
三千五百块。
他刚才给林婉买咖啡找零的九十五块,都要从她手里抠出来。
他踩碎了她几百块的止痛药。
他烧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怎么会......”
顾承靠在墙上。
身体一点点滑落。
“四年前......她说她爱上了别人......”
“她说那个男人很有钱,能给她五十万......”
这时候,一个穿着快递制服的小哥走了过来。
手里拿着一个被血染红的残片。
他在门口张望。
“请问,这是许音小姐的东西吗?”
顾承抬起头。
眼睛通红。
“给我。”
快递小哥把残片递给他。
“这是刚才许小姐手里攥着的,医生抢救的时候拿下来的。”
“我看上面写着地址,是寄给......顾承先生的。”
“请问您认识顾承吗?”
顾承接过那片纸。
那是第七封信剩下的那一角。
被血浸透了。
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
背面还有几行字。
应该是许音趴在地上护着信的时候,印上去的。
“顾承,如果这封信你能收到,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别难过,也别自责。”
“骗你出轨,是我这辈子演技最好的时刻。”
“那个‘富二代’其实是个跑龙套的演员,花了我不多的积蓄。”
“那五十万分手费,我没有拿去挥霍,也没有吸毒。”
“我把它还给了你妈妈,作为当初她借给我爸治病的钱的利息。”
“这四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但我不能见你。”
“因为我想让你记住那个健康的、漂亮的许音。”
“而不是现在这个,连走路都要像狗一样爬行的怪物。”
“顾承,新婚快乐。”
“忘了我吧。”
顾承看完最后一个字。
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
他死死攥着那张纸。
指甲掐进肉里。
“妈......”
他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走来的李梅。
李梅正一脸得意。
“阿承,我刚问了,那个贱人快不行了。”
“真是报应!”
顾承站起来。
一步步走向李梅。
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那五十万......”
“她还给你了?”
李梅愣了一下。
眼神闪烁。
“什么五十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
顾承怒吼一声。
整个走廊都震动了。
“四年前!分手那天!她是不是把钱给你了?!”
李梅被吓到了。
后退了一步。
“是......是又怎么样?”
“那是她欠我们家的!”
“她爸当年生病借了我的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所以我就可以污蔑她拿钱跑路?”
“所以我就可以说她是拜金女?”
顾承抓着李梅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知道她得了癌症吗?”
“你知道那是她的救命钱吗?!”
李梅被摇得头晕眼花。
“我怎么知道她真病假病!”
“反正她都要死了,钱留给她也是浪费!”
啪!
顾承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
清脆响亮。
李梅惊呆了。
“儿子,你干什么?”
“我不是人。”
顾承流着泪,笑着。
“我是畜生。”
“我亲手把最爱我的人,逼上了绝路。”
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
摘下口罩。
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病人求生意志很弱。”
“她......走了。”
6
顾承感觉天塌了。
周围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只有“她走了”这三个字,在脑海里无限放大。
他冲进急救室。
病床上,盖着白布。
那瘦小的身躯,在白布下几乎看不出起伏。
顾承颤抖着手,掀开白布。
许音闭着眼。
脸色灰败。
嘴角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
但那深深凹陷的脸颊,依然诉说着她生前遭受的折磨。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顾承掰开她的手。
是一枚硬币。
那是刚才被他踢进下水道,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捡回来的硬币。
那枚一元硬币。
是为了给他寄遗书的钱。
顾承跪在床边。
握着许音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音音......”
“别睡了。”
“我错了。”
“我是混蛋。”
“你起来打我,骂我。”
“求求你,别不理我。”
没有人回应。
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长鸣声。
滴————
那一刻,顾承的世界,彻底崩塌。
林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看到这一幕,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嫉妒。
“阿承......”
“人死不能复生。”
“你还要顾及我们的孩子啊。”
顾承没有回头。
声音沙哑得可怕。
“孩子?”
他站起身。
转过头,死死盯着林婉。
“刚才......你是故意的吧?”
林婉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
“你说她推你。”
“但我刚才看了监控。”
顾承拿出手机。
屏幕上播放着一段视频。
是急救室门口的监控录像。
画面里,许音正在扑火。
林婉站在一米外。
突然自己往地上一坐,然后开始尖叫。
许音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林婉的脸瞬间惨白。
“阿承,你听我解释......”
“我是因为太害怕了......我可能产生幻觉了......”
“幻觉?”
顾承一步步逼近。
“你的一句幻觉,害得我没有救她。”
“害得我在她死前最后一刻,还在诅咒她!”
顾承一把掐住林婉的脖子。
把她按在墙上。
“你也该死。”
“你们都该死!”
林婉拼命拍打着顾承的手。
“咳咳......孩子......你的孩子......”
李梅冲进来,拼命拉扯顾承。
“你疯了!那是你媳妇!那是你儿子!”
顾承红着眼,看着林婉的小腹。
突然松开手。
林婉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气。
“孩子......”
顾承冷笑。
“生下来。”
“我会做亲子鉴定。”
“如果不是我的种,或者是我的种......”
“我都不会让他好过。”
“因为他的命,是许音用命换来的。”
说完,顾承转身抱起许音的尸体。
“滚。”
“都给我滚。”
他抱着许音,走出了医院。
即使外面下起了大雨。
即使所有人都在看疯子一样看他。
他只想带她回家。
回他们曾经那个四十平米的出租屋。
那里才有他们的家。
7
顾承在那个出租屋里把自己关了三天。
他把许音放在床上。
给她换上了那件被水打湿,又被他烘干的外套。
给她画了妆。
遮住了那些青紫和苍白。
然后,他开始翻找许音留下的东西。
在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里。
他找到了一个日记本。
日记本的纸张很脆。
上面沾满了泪痕,甚至还有血迹。
顾承翻开第一页。
“2020年5月20日。
医生说我还有三个月。
但我不能告诉顾承。
他刚刚拿到国外的offer。
那是他的梦想。
如果知道我病了,他肯定会放弃。
我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所以我演了一出戏。
那个龙套演员演技真差,差点露馅。
幸好顾承气疯了,没看出来。
那一巴掌打得真疼啊。
顾承,对不起。
以后没有我,你要好好的。”
“2021年5月20日。
我还活着。
医生说是奇迹。
其实是因为我不想死。
我想等顾承回来。
哪怕只看一眼。
今天去化疗,头发掉光了。
我买了一顶假发。
很贵,三百块。
但我怕顾承突然回来,看见我丑样子。”
“2022年5月20日。
顾承要回来了。
但他带了女朋友。
听说叫林婉。
很漂亮,很健康。
真好。
我在路边看见了他们的车。
顾承笑得很开心。
那就好。
只要他幸福,我受这点苦,也不算什么。”
“2023年5月20日。
我快不行了。
止痛药已经没用了。
我想写信。
写七封。
代表我们认识的七年。
可是手抖得厉害。
字写得好丑。
顾承会嫌弃吧?
他以前总说我字像爬虫。
写完这些信,我就去死。
我给自己选好了墓地。
最便宜的那种。
但是朝南。
因为顾承家在南边。”
最后一页。
只有一句话。
字迹潦草,是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顾承,我好疼啊。”
“我真的好想你抱抱我。”
顾承看到这里。
把头埋进日记本里。
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啊——!!!”
“许音!!”
“我抱你!我现在抱你!”
他抱起床上冰冷的尸体。
紧紧搂在怀里。
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可是。
太晚了。
无论他抱得再紧。
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喊他一声“阿承”了。
8
三天后。
顾承走出了出租屋。
他变得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先去了公司。
召开了董事会。
宣布撤资,解散公司。
那是李梅一辈子的心血。
也是顾家赖以生存的根基。
李梅冲进会议室。
“顾承!你疯了!你要毁了顾家吗?”
顾承看着她。
淡淡地说。
“顾家?”
“早就毁了。”
“从你逼死许音的那天起,顾家就没了。”
“这些钱,我不想要。”
“脏。”
他把所有的资产变卖。
捐给了抗癌基金会。
以许音的名义。
然后,他回到了家。
林婉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顾承堵在门口。
“去哪?”
林婉吓得哆嗦。
“阿承......公司倒了,我也帮不上忙......”
“我想回娘家养胎。”
顾承拿出一份文件。
扔在她面前。
“不用养了。”
“这是你的流产手术同意书。”
“我已经签字了。”
林婉瞪大眼睛。
“你凭什么?这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
顾承笑了。
“我已经查过了。”
“那是你在夜店鬼混怀上的野种。”
“想找我当接盘侠?”
“林婉,你胆子真大。”
林婉瘫坐在地上。
“不......不是的......”
“带走。”
顾承一挥手。
几个黑衣人走进来。
拖走了林婉。
“做得干净点。”
“别让她死。”
“让她活着。”
“像许音那样,痛苦地活着。”
处理完这一切。
顾承带着许音的骨灰。
来到了她选好的那个墓地。
真的很偏僻。
杂草丛生。
顾承亲手拔掉了杂草。
把骨灰盒放进去。
但他没有立碑。
他在墓旁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
他就住在那里。
白天,他对着墓地说话。
晚上,他抱着墓碑睡觉。
无论是刮风下雨。
他都不离开。
李梅来找过他几次。
哭着求他回去。
说她错了。
顾承只是看着她。
眼神空洞。
“妈,你听见了吗?”
“许音在哭。”
“她说她冷。”
“你去陪陪她吧。”
李梅被吓疯了。
她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
没过多久,李梅精神失常,住进了精神病院。
每天在墙上写着“对不起”。
9
一年后的冬天。
雪下得很大。
顾承已经瘦得脱了相。
他和当年的许音一样。
形销骨立。
医生说,这是心碎综合征。
他在慢慢地杀死自己。
这天晚上。
是许音的忌日。
顾承喝了很多酒。
他拿着那把铁锹。
走到墓前。
“音音。”
“一年了。”
“你在下面冷不冷?”
“我好想看看你。”
“我就看一眼。”
他开始挖坟。
疯了似的挖。
指甲翻起,鲜血淋漓。
他感觉不到痛。
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哪怕是骨灰。
哪怕是白骨。
终于。
挖到了。
那个小小的盒子。
顾承把它抱在怀里。
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他躺在雪地里。
把脸贴在盒子上。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
融化成水珠。
像是眼泪。
意识逐渐模糊。
他仿佛看见了。
医院的走廊尽头。
许音穿着那件白色的毛衣。
手里拿着一枚硬币。
笑着对他挥手。
“阿承,借过。”
顾承伸出手。
想要抓住她。
“不借。”
“这次,我不让你走了。”
“带我走吧。”
“音音......”
他的手垂了下去。
雪越下越大。
渐渐掩埋了一切。
第二天清晨。
看墓的老人发现了他。
他蜷缩在墓坑里。
怀里死死抱着那个骨灰盒。
脸上带着笑。
那是他这一年来。
第一次笑。
也是最后一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