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在商场叱咤风云的陆南淮身边,做了二十多年的妻子,却始终没能等来一个孩子。
他总温声劝我别放在心上,说孩子讲究缘分,强求不得。
我信了他的话,甘愿做他背后的女人,替他悉心照料瘫痪的婆婆整整十七年。
直到生命尽头我才发现,他早在外面有了家,甚至有了一个儿子。
那个女子站在我的遗像前,讥笑我是个倒贴的免费保姆,是个没人要的赔钱货。
而那个曾说会爱我一辈子的陆南淮,看着我的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嫌恶。
这一世重来,我静静收拾好行李。
陆家的免费保姆,谁愿意当,谁来吧。
鼻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了消毒水和衰败老人气息的味道,猛地灌了进来。
我睁开眼,头顶是略显陈旧但洁白的天花板,身下是稍硬的病床。
耳朵里嗡嗡的,是病房外隐约的脚步声,还有……
“清影啊,不是妈说你,你这肚子也太不争气了。”
这声音……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床边,那张我伺候了十几年、直到她瘫痪在床咽气才摆脱的、刻薄又理所当然的脸,正对着我,嘴角耷拉着,每一道皱纹都写着不满。
我的婆婆,王秀兰。
上辈子这时候,她还只是高血压,腿脚利索,骂起我来中气十足。
她还活着。
我又转动眼珠,看向窗边。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我,穿着挺括的深灰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正微微低着头看手机。
晨光勾勒出他肩背利落的线条,那是年轻了许多的陆南淮。
不是后来那个在商场上浸淫日久、眉眼深沉难测的陆总,而是三十出头、正野心勃勃向上攀爬的陆南淮。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擂动起来,撞得我胸腔生疼,几乎要呕吐出来。
不是梦。
那剜心蚀骨的冰冷,那滔天的恨意,那女人尖锐得意的笑声,男人冷漠鄙夷的眼神……
不是梦!
“南淮每天在外头拼死拼活,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还得操心你。这都第几次了?调理了这么久,中药西药偏方吃了多少,钱流水一样花出去,连个水响都听不见!”
王秀兰的抱怨还在继续,和记忆里的每一句重叠。
“我们老陆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个……”
“妈。”
陆南淮收起手机,转过身,眉头微蹙,打断了王秀兰的喋喋不休。
他走到床边,看向我,目光里带着一丝惯常的、浮于表面的疲惫与宽容。
“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情绪激动,低血糖,加上老毛病,得多休息。”
他的声音温和,甚至算得上体贴。
就是这样的声音,上辈子哄了我二十多年。
他说孩子是缘分,强求不得,他说有我就够了,他说我永远是他的陆太太,他说他妈年纪大了瘫了不容易,让我多体谅……
全是屁话!
我看着他那张依旧好看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想起我死的时候,其实还没完全断气,还能听到声音。
就是这个男人,用同样温和,却冰冷无比的语调,对那个叫宁娇娇的女人说:“娇娇,别对着那张晦气的脸,小心吓着孩子。”
而宁娇娇,穿着我舍不得买的名牌裙子,抱着他们三岁的儿子,指着我的遗像,笑得花枝乱颤。
“南淮你看她,死了都一副苦瓜脸,活该没福气。免费用了这么多年,还倒贴,真是贱到家了。”
“好了,人都走了,少说两句。”
陆南淮当时似乎是这么说的,语气里没有多少责备,反而有点无奈的纵容。
走了?
我是怎么走的?
我是听着他们这些话,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活活憋屈死的!
恨。
从未有过的恨意,像是无数细密的钢针,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指尖都在发颤。
我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立刻跳起来,撕烂眼前这两张虚伪的脸!
“清影?怎么了?脸色这么白,还是不舒服?”
陆南淮见我死死盯着他不说话,伸手似乎想探我的额头。
我猛地偏头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
王秀兰立刻像是抓住了把柄,声音拔高。
“哎哟,你这是甩脸子给谁看?南淮关心你还有错了?自己肚子不争气,还……”
“妈!”
陆南淮声音沉了沉,带着警告,随即又看向我,语气放缓,带着那种习以为常的、掌控一切的和稀泥姿态。
“清影,妈也是着急,说话直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孩子的事,我们不急,啊?你好好养身体最重要。”
不急?
不急你和宁娇娇的儿子是哪里来的?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汹涌的恨意已经被我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麻木。
不能急,温清影,你不能急。
上辈子你蠢了一世,这辈子,不能再莽撞。
“我没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平静得有些诡异。
“就是想回家。”
陆南淮似乎松了口气,可能觉得我又一次“懂事”地忍了下去。
他点点头:“好,我去问问医生,能出院我们就回。”
王秀兰哼了一声,撇撇嘴,到底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嫌弃和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家?
那个我当牛做马、奉献了全部青春和心血,最后却成了我葬身之地的牢笼?
不,那不是家。
那是我的坟墓。
现在,我要从这座坟墓里,爬出去了。
医生说我主要是郁结于心,加上体质虚,需要静养,开了些药就同意出院了。
回去的路上,陆南淮开车,王秀兰坐在副驾,我独自坐在后座。
车里放着轻音乐,陆南淮偶尔和王秀兰聊几句公司的事,王秀兰话里话外都是对儿子的骄傲。
他们像是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和谐的小圈子,而我,是那个多余的存在。
上辈子,这种场景无数次上演,我总是默默听着,偶尔附和,心里还觉得婆婆虽然嘴坏,但也是心疼儿子。
现在想想,真是恨不得回到过去,掐死那个懦弱愚蠢的自己。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我靠在椅背上,看似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飞速盘算。
现在是结婚第六年。
陆南淮的公司刚度过最艰难的初创期,开始走上坡路,但离后来的规模还差得远。
宁娇娇……
应该已经在他身边了,或许刚勾搭上不久,或许已经暗度陈仓。
至于那个孩子,现在应该还没有。
王秀兰的瘫痪,是在大概五年后。
也就是说,我还有时间。
上辈子,我全身心扑在这个“家”上,辞了工作,照顾他妈,打理一切,让他无后顾之忧地去拼搏。
结果呢?
换来一句“免费的保姆”,“倒贴的赔钱货”。
这辈子,这些“福气”,谁爱要谁要吧。
车子驶入那个我熟悉又厌恶的小区。
房子是结婚时买的,贷款还没还清,写的是我和陆南淮两个人的名字。
上辈子,我死之后,不知道这房子最后归了谁。
多半是落在了宁娇娇和她儿子手里。
开门,进屋。
熟悉的陈设,每一件家具,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残留着我上辈子忙碌的身影,还有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累死了,快给我倒杯水。”
王秀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指挥。
陆南淮脱了外套,也揉了揉眉心,看向我。
“清影,晚上随便吃点吧,你也累了。”
随便吃点?
上辈子,再累我也会强打精神,做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因为他工作辛苦,因为他妈口味挑。
我径直往卧室走,头也没回。
“我头疼,进去躺会儿。你们自己点外卖吧,或者妈你去做点,厨房有菜。”
身后瞬间安静了。
我能想象王秀兰瞪大的眼睛和陆南淮错愕的表情。
几秒钟后,王秀兰尖利的声音炸开。
“你说什么?温清影!你让我做饭?我这么大年纪了,你是想累死我?南淮你看她!出个院还出出脾气来了!”
陆南淮的声音带着不快。
“清影,你怎么跟妈说话呢?不舒服就去休息,别说气话。”
气话?
不,这是开始。
我没理会身后的吵嚷,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王秀兰不满的嘟囔和陆南淮低声的安抚。
世界清静了。
我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里面的女人。
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长发有些枯黄,随意地扎在脑后。
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居家服,整个人透着一股常年操劳、缺乏生机活力的萎靡。
这就是上辈子直到死,都困在陆家方寸之地,被榨干了所有价值的温清影。
我抬起手,摸了摸冰凉的脸颊,嘴角慢慢扯开一个极其细微、冰冷的弧度。
还好,还来得及。
我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安静地躺在床上,仔细回忆。
银行卡,在我们共同的抽屉里,但密码是陆南淮的生日,里面钱不多,主要是家用,我的工资卡早就上交,用于“家庭共同开支”。
我的身份证、毕业证、一些重要的证书,都收在书房那个属于我的小抽屉里。
至于衣服首饰……
我没什么值钱的首饰,衣服也都是过时的便宜货。
当务之急,是钱,和离开后的安身之处。
上辈子我父母早逝,几乎没什么亲戚走动。
有两个大学时关系还不错的朋友,但婚后因为陆南淮若有似无的疏离和我全身心扑在家庭上,也渐渐断了联系。现在贸然联系,并不妥当。
我得先弄到一笔钱,足够我暂时离开,稳住脚跟的钱。
我睁开眼,目光落在卧室梳妆台的抽屉上。
那里,有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一只成色不算顶好、但水头还不错的翡翠镯子。
上辈子,王秀兰中风前,有一次暗示过喜欢这镯子,我没舍得给。
后来家里似乎需要用钱周转,陆南淮委婉地提过,我咬死了没答应。
再后来……
镯子好像就不见了,我问过,陆南淮说可能是我自己收拾东西弄丢了,王秀兰则骂我疑神疑鬼。
那时我虽然怀疑,但没深究。
现在想来,恐怕早就被他们母子拿去变现,或者讨宁娇娇欢心了吧?
我轻轻下床,反锁了卧室门,打开那个抽屉。
底层,一个绒布盒子安静地躺着。
打开,碧绿的镯子沁着温润的光。
我合上盒子,紧紧攥在手里。
冰凉的触感透过绒布传来,却奇异地给了我一丝力量。
妈,对不起。
女儿不孝,要先用了您留给我的东西。
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挣脱出去。
我把镯子小心地放进随身包包的最里层。
接下来的几天,我异常“安分”。
依旧沉默寡言,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包揽所有家务。
王秀兰指使我,我就推说身体还没好利索,头晕。
她骂骂咧咧,我就当没听见。
陆南淮起初有些诧异,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还在为医院的事生气,我垂着眼,只说“没有,就是累”。
他开始还试着哄两句,见我不冷不热,大概是觉得我又在使小性子,过几天自己就会好,加上公司事忙,也就懒得再多花心思。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偶尔会带着一丝陌生的、甜腻的香水味。
和上辈子一样。
我冷眼看着,心里那点最后残存的、可笑的情愫,也被这熟悉的香水味碾得粉碎。
一周后,我找了个借口,说约了以前的同事逛街,早早出了门。
我没去找什么同事,而是直接去了一家信誉不错的典当行。
那只镯子,我最终当了八万块。
钱不多,但足够我在城中村租个小单间,支撑一段时间,并重新置办些必需品了。
拿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我深吸了一口浑浊却自由的空气。
然后,我去了律师事务所。
我没找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大所,而是挑了一家看起来普通、但评价实在的。
咨询,委托,起草离婚协议。
我的要求很简单:离婚。
目前这套还在还贷的房子,我可以放弃产权,但要求陆南淮一次性支付我相当于房产现值三分之一的补偿款。
其他财产,鉴于我目前无法掌握具体情况,要求依法分割。
我没有提陆南淮可能出轨的事,一是没证据,二是打草惊蛇。
我现在只想尽快、干脆地离开。
律师效率很高,协议很快拟好。
我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温清影。
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