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化疗结束,我还是没忍住,去看了刚回国的外孙女。
机场里,她穿着利落的套装,妆容精致,早就不是那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女孩。
她在咖啡台前停住,翻找钱包时动作有些慌忙。
我下意识翻遍全身,将所有的钱都递给她。
见到是我,她一把将零碎的纸币甩开,
“你又想要用钱威胁我是不是?”
“我告诉你,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你威胁不到我了。”
我慢慢弯下腰,一张一张捡起那些皱巴巴的纸币。
也好。
既然她什么都不缺了,我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1.
天美没接咖啡,转身就走。
我想追,腿脚却不听使唤,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砖上。
疾步的天美猛的站住,肩膀微微起伏。
许久,她用力抹了一把脸,然后转回身,一言不发地把我扶起。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总是有办法让我觉得自己活的像个笑话?”
“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我想告诉她,我也不想的。
只是今天复诊时,医生看着化验单,沉默了很久才说:
“最后这段时间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捏着那张满是陌生符号的纸,在诊室外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护士站的议论声就是那时飘进耳朵的:
“听说了吗?赵天美医生今天回国!”
“就是那个被破格聘为妇产科副主任的?到底是什么家庭才培养出来这么优秀的女儿,她家里人一定很骄傲吧。”
我的外孙女,成了别人口中了不起的赵医生。
而我,只是个连自己病历都看不懂的文盲外婆。
我不能让她在新同事面前,因为我而难堪。
所以才摸索着路,来到机场看她一眼。
去机场的路很长。
地铁转公交,公交下来,还要再步行两公里。
十二月份的冷风钻进我洗得发白的棉袄,啃咬着我的骨头。
几十年了,我还是不习惯南方的冬天。
从北方被拐卖到南方的大山时,我才十六岁。
和我同一批被拐卖的女孩因为读了书,自己想办法逃了出去。
所以我把她的名字起给了女儿,也送她去读了书。
希望叫明媚的小女孩能再次逃出这座大山。
我的明媚果然争气。
白天干完农活,夜里就着煤油灯温书,考试永远第一。
老师说,她是读书的好苗子。
可小学念完,家里就不让了。
因为她能为家里干更多的活,也因为上学要钱了。
我拿起镐头,对那个买我的男人嘶吼,
“让她念!活我来干!钱,我想办法!”
那是我第一次反抗。
用一身蛮力,换来了女儿三年的初中。
可我还是对不起她,我给她生了个弟弟。
十三岁的弟弟装病让我去买药。
可回来后,十六岁的姐姐就被嫁出去了。
我的女儿带着对生活的一知半解嫁了人,带着对未来的迷茫成为了母亲。
是我的错,让她认识了更广阔的世界,却没能为她提供更好的出路。
是我加剧了她的痛苦。
在一日又一日消磨人的家务和农活里,明媚的眼睛逐渐染上了属于大山女人的灰蒙。
直到她自己也生下了女儿。
她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眼神忽然清亮起来。
她给孩子取名天美,天赐的美好。
坐月子时,她靠在床头,轻声对我说:
“妈,我的女儿一定不能留在山里。我要她上高中,上大学,走到城里去,一辈子都不要过和我一样的日子。”
那一刻,透过她眼中近乎偏执的光,我恍惚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我在心里发了狠。
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没能为明媚铺出一条逃走的路。
但这一次,我绝不能再让我的女儿成为失败的母亲。
如今,天美成了光鲜体面的医生,一辈子都不用再回到大山里。
我的明媚,是一个成功的母亲。
2.
收拾收拾,我要准备回山里了。
我的明媚,还在那小小的一抔土下等着我。
回去的公交车上,人不多。
我的前面是一对祖孙。
小女孩举着糖葫芦,小口小口地舔着,挨着她奶奶,叽叽喳喳说着没头没尾的趣事。
我的目光定在小女孩无忧无虑的侧脸上,怎么也挪不开。
天美被送到我身边时,也就这么大。
那时候,女儿被婆家逼着怀了二胎,快生了还得下地。
摔在田埂上,血流了一地。
人抬回来时,已经不行了。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这些年偷偷攒下的毛票塞进我手里,攥着我的手,
“妈......求你天美带走......”
“别告诉她我死了......就说我不要她了......”
“她不能再回这个家,她爸不会放过她的......”
“让她走出去......别回头......”
亲生母女,哪里用得着一个“求”字?
可她已经听不进我的话了。
我攥着那沓还带着她体温的钱,眼睁睁看着她在我手里变冷,变僵。
我把天美接回了家。
她夜里总哭,缩在柴房角落,一声声喊“妈妈”,喊得人心揪着疼。
儿子儿媳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饭桌上连个窝头都要算计。
我知道,这个家容不下一个“吃白饭的赔钱货”。
天美好不容易习惯了和我这个外婆生活在一起。
我却开始思考把她送走。
我不能告诉她妈妈没了,也怕村里那些碎嘴在孩子面前说三道四。
最后,只能狠下心,把她送到了镇上的寄宿小学。
送她去的那天,她还什么都不懂。
我蹲下来,看着她那张和女儿越来越像的小脸,狠下心肠,
“你妈不要你了。她要守着弟弟,以后你就跟着我。”
“想有饭吃、有学上,就得听我的话知道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理解我的话。
我把她往老师身边轻轻一推,转身就走。
到现在这时候,她似乎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眼里都是被抛弃的慌乱。
“外婆!我听话!我少吃点!你别不要我......”
我没回头,一直走到拐弯处,才扶住墙,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知道这话有多伤她,可我没办法。
不断了她的念想,她在这山里就活不下去。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翻山越岭去学校给她送一次生活费。
有时去得早,就偷偷躲在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外面看一会儿。
天美总是最瘦小的那个,冬天,用冻得通红皴裂的小手,在结了冰碴的水池边搓洗衣服。
个子还没水池高,得踮着脚,看着就让人心头发酸。
偶尔听到她的同学谈论父母,她都会沉默不语。
我知道,她已经恨上她妈了。
我替天美委屈,却也心疼我的女儿。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多给她备一双袜子、一管冻疮膏,再去女儿坟前,拔拔草,念叨几句“天美又长高了”“考试考得好”。
儿媳妇知道我还在供天美读书,在家里摔盆砸碗:
“自家根苗饭都吃不饱,倒把钱往外人身上扔!”
儿子蹲在门槛上,闷头抽完一支烟,哑着嗓子说:
“妈,家里......真揭不开锅了。”
我知道难。
柴房的雨漏得更厉害了,我用破瓦盆接着,叮叮咚咚响一夜。
可我更知道,天美不能回来。
这个家对她而言,比外面的风雨更冷。
我只能更拼命地揽活,编筐、纳底、给人采茶、挖药......
把每一分力气都换成毛票,仔细收好。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初二那年春天,她还是从外头听到了风声。
那天,她疯了一样冲回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外婆!他们说我妈......说我妈早没了......是不是真的?!”
3.
我知道,有些事情该到头了。
我没说话,转身拿起门后的竹篮。
“跟我走。”
天美跟在我身后,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后山一个偏僻的背阴坡。
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前面插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歪斜的木牌。
我指了指:
“你妈在这儿。”
天美愣住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土堆,仿佛无法理解这两个景象之间的联系。
然后,她整个人扑了上去,双手疯狂地扒着冰冷的泥土,哭嚎声撕裂了山间的寂静。
“你为啥不告诉我?!你为啥骗我她不要我了......”
“你让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让我白白恨了她这么多年!我恨你!我恨你!!!”
我没有动,也没掉泪,就直挺挺地站在风里,任她带着血泪的控诉砸在我身上。恨吧,孩子。
恨我吧,恨比思念容易承受。
恨能让人咬着牙活下去。
等她哭到没了力气,只剩一下一下的抽噎时,我才走过去,把她拉起来。
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她脏兮兮的脸,掏出一个快翻烂的本子:
“哭够了?”
“那我们算算账。你妈走了,这些年你吃的、穿的、学费、住宿费,都是我的。”
“一笔一笔,我都记着。”
“你没别的路,只有好好读书,以后挣了钱,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天美红肿的眼睛里,那点脆弱的孩子气消失了,取而代之麻木的平静。
她点了点头,没再看那座坟,也没再看我,转身往山下走。
那一次,天美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她不再问任何关于妈妈的事,只是埋头读书,周末回来就抢着干活。
她成了学校里最用功的学生,
中考放榜,她是大山里唯一一个考进县一中的孩子。
拿到通知书那天,儿媳妇嗓门大的足够全村听见:
“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屁用!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别人家?家里哪还有闲钱供这尊佛?”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叠大大小小的票子放在桌上。
“这是我的棺材本。她的学费,我出。”
天美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高中三年,她住校,很少回来。
每次见面,她都更沉默,只是接过生活费,然后拿出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欠条。
儿媳妇在旁边看得直翻白眼,嘴里不干不净:
“哟,这账算得可真清,生怕沾了谁的光似的。”
“老太太,你这心都掏出去了,人家可只认欠条不认人。”
我装作没听见,蹲在灶前添柴火。
我不求她记我的好。
我只要她能走出去,别再回头。
高三上学期,班主任忽然打电话到村里小卖部找我,让我务必去学校一趟。
我走了几十里路赶到学校。
赶到时,天美站在办公室角落里,低着头,几个老师面色严肃。
原来,同宿舍一个女生丢了生活费,有人看见天美那天中午回过宿舍。
“我没偷。”
见我进来,天美对着我又说了一遍这句话。
她的眼神不再是死水一样的平静,也不是压着的恨。
而是希望。
这一刻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可是,我让她失望了......
第二章
4.
我看着那个丢了钱的女生,她穿着崭新的花衬衫,一脸委屈。
又看看天美身上洗得发白的旧校服。
没再多想,我往前挪了两步,膝盖一弯,直接跪在了水泥地上。
我低着头,对着班主任的鞋尖:
“李老师,是我没管好孩子。给您添乱了。”
“钱我们赔。多少,您说个数,我这就补上。”
天美跟我回了家。
长长的山路,我们一前一后地走。
她的步子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
我跟着,腿脚有些发软。
快到村口时,她突然停下,转过身。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看着我,眼睛红得厉害,但没哭。
她再一次说:
“我没偷钱。”
我说:
“记得还我。”
天美当然不会偷钱。
可去之前已经有人悄悄告诉我。
那个女生,是某个校领导的侄女。
当时按照我浅薄的见识,我并不知道这会对天美造成多大的伤害。
不知道她会因此在学校被孤立,被叫做小偷,被指指点点。
我只是觉得她的前途,不能因为五十块钱断在这里。
山里的夜来得早,回到家时,灶膛里的火已经灭了。
天美没吃饭,直接回了柴房。
那晚,我听见压抑的哭声从门缝里漏出来,细得像针,扎在我心上。
可我坐在门槛上,一动没动。
哭吧,孩子。
哭完了,就把眼泪咽进肚子里。
第二天,天美早早走了。
她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脚步很沉。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拐角,就像当年送她去寄宿小学时一样。
不一样的是,这次她没有回头。
5.
就在她紧张备考的时候,家里出事了。
我的孙子,在外面跟人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被人堵在家里打断了一条腿。
讨债的人撂下话:
三天内拿不出五千块钱,另一条腿也别想要了。
那天下午,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下蛋的母鸡、过年的腊肉、儿子结婚时打的柜子、儿媳陪嫁的缝纫机。
东西一件件搬出去,院子一点点空下来。
最后凑了两千,还差三千。
太阳下山时,儿子跪在我面前,抓着我的裤腿:
“妈,那是您亲孙子啊!他腿要是瘸了,一辈子就毁了!”
“天美......天美是个女娃,书念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人......”
亲家母亲家公一言不发,坐在堂屋的条凳上。
他们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所有人都看着我。
儿子,儿媳,躺在床上呻吟的孙子,还有默默站在门边的天美。
空气死寂。
连院子里的鸡都不叫了
风从破了的窗纸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
墙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也跟着晃。
我,儿子,还有天美。
她的影子最小,却站得最直。
前途和性命,外孙女和亲孙子。
在所有人眼里,这根本不需要选。
天美慢慢走了过来。
她的脸很平静,甚至有些麻木。
她认命了。
就像当年明媚认命一样。
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外婆,我不念了。”
可一个颤抖的声音突然出声:
“钱我来出,不用你们管。”
是儿媳妇。
一直沉默的她终于出声,
“我去卖血,去城里打工,我的孩子我自己管。”
她转身看着天美,看了很久,然后伸出那双布满裂口的手轻轻摸了摸天美的头。
“走吧。”
“快走出去,这辈子都别回这个糟心的地方。”
天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想说什么,儿媳妇却已经转过身,走进里屋,关上了门。
那扇薄薄的木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6.
后面天美去上了大学。
她走的那天,我没去送。
我坐在女儿的坟前,拔草,拔得很仔细。
一根一根,把那些荒草连根拔起。
就像要把天美和这座山的联系,也一根根拔干净。
天美没再回来过。
我给她寄过去的钱也被退回来,而且更多。
第一次收到退回来的汇款单时,我盯着那数字看了很久。
三百。
我寄去一百,她退回来三百。
附言栏里只有两个字:还债。
我知道这是她在还我的钱。
可是这样她怎么会过得好呢?
她把所有时间都拿去打工了,还怎么念书?
我拜托同村识字的人写信告诉她不要给我寄钱,可她没回信,依旧这样。
每个月,汇款单准时到。
金额越来越大。
一百,三百,五百。
我的欠条本子早就烧了,可她的账,却记得比谁都清。
除了想念天美,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变化。
先是干活时容易喘,后来是吃饭咽不下去。
再有一次莫名晕倒后,我被同村人带去医院,查出了癌症。
医生摇着头说:
“去大医院看看吧,咱这儿治不了。”
我说:
“去京市吧,大城市,看的好。”
我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
没准我也能见见我的天美。
可京市真的很大。
大得让人心慌。
高楼一幢挨着一幢,马路宽得能并排跑好几辆车。
人挤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人多看我一眼。
我攥着用布包了好几层的病历和钱,在医院走廊里转了很久。
问路时,人家说的话我都听不大懂。
最后是一个扫地的阿姨,看我实在可怜,领着我去挂了号。
医生看了检查结果,说:
“早期,能治。”
我松了口气。
可他又说:
“手术加化疗,大概要五万。”
我捏了捏怀里的布包。
那里有我这辈子所有的积蓄。
卖鸡蛋的、编筐的、挖草药的、还有天美寄回来被我偷偷存起来的。
一共四万八千六百二十三块七毛。
还差一千多。
我说:“治。”
医生看了我一眼:“家属呢?得签字。”
我说:“就我一个。”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了什么。
“先去办住院吧。”
我没去办住院。
我出了医院,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然后去了天美的学校。
那是大学,比我见过的所有房子都气派。
大门敞开着,我却不敢进。
我在门口站了半天,直到保安过来问:
“大娘,您找谁?”
我说:“我找我外孙女,赵天美。”
保安态度好了些:
“哪个系的?我帮您问问。”
我说不上来。
我不知道天美学的是什么,不知道她在哪个系,甚至不知道她住哪栋楼。
最后我只能说:
“她学习很好。”
保安笑了:
“学习好的多了。您有她电话吗?”
我摇头。
他叹了口气:
“那您在这儿等等吧,下课时候人多,没准能碰上。”
我没等。
我绕着学校的围墙走。
走到一面贴满照片的墙前,停住了。
那是一个红色的榜单。
红色,应该是很好的。
我在第三排找到了天美。
照片上的她穿着白衬衫,扎着马尾,对着镜头笑。
那笑容很浅,但眼睛亮亮的。
再下面是几行小字,我不认识。
但那应该是夸赞我们天美的话吧。
我伸出粗糙的手,隔着玻璃,轻轻摸了摸照片上她的脸。
真好看。
像电视里的人。
我的外孙女,就应该这样。
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直到腿站麻了,才慢慢转身离开。
7.
可我忍不住。
第二天,我又去了。
这次我鼓起勇气,走进了校园。
我拦住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问她认不认识赵天美。
她眼睛一亮:
“天美学姐啊!认识!她可厉害了!”
她热情地带我去教学楼,说天美这会儿应该在上课。
走到一栋楼下时,我们听到了争吵声。
不对,不是争吵。
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声音很大,很急:
“老师,我真的不能去。这个机会......您给别人吧。”
另一个声音说:
“天美,这是学校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交换生名额,去国外学习一年。你的成绩、你的能力,都是最合适的。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
天美打断了他,
“我知道。”
“但我真的去不了。”
“为什么?有什么困难你说,学校可以想办法帮你解决。”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见天美说:
“因为钱。”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没有钱。出国要保证金,要生活费,我......”
她说不下去了。
我站在楼梯拐角,手脚冰凉。
戴眼镜的女生尴尬地看着我,小声说:
“天美学姐家里条件好像不太好,她一直在打工......”
我没听完,直接冲了出去。
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我看见天美站在办公桌前,背挺得笔直。
她对面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应该就是老师。
“天美!”
我喊她。
天美猛地回头,看见是我,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外婆?您怎么......”
我没理她,直接走到老师面前,深深地弯下腰:
“老师,对不起,我家孩子不懂事。”
我语无伦次,但说得很急:
“她去,她去的。多少钱我们都出。您别听她的,她小孩子乱说话......”
天美冲过来拉我的胳膊:
“外婆!您别说了!”
我甩开她,继续对老师说:
“我有钱,我真的有钱。您等着,我这就去取......”
老师站起来,有些无措:
“大娘,您别激动。这个事得尊重学生本人的意愿......”
我打断他,
“她愿意!”
“她就是怕花钱!您别听她的!”
周围的人围了过来。
走廊里,教室里,好多学生探头看。
天美的脸一点点白下去。
她看着我,眼睛里的东西一点点碎掉。
然后她崩溃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天美崩溃。
她那么要强的人,从来不在人前哭的人,突然就哭了。
不是小声啜泣,是号啕大哭。
她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得浑身发抖。
她抬起头,满脸是泪,
“您到底要逼我到什么时候啊!”
“我没钱!我真的没钱!我连吃饭的钱都要算计着花!我拿什么出国啊!”
她指着周围的同学:
“您看看他们!他们穿的什么,我穿的什么!他们用的什么,我用的什么!”
“我每天打三份工!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我撑不下去了外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您就放过我吧......求您了......放过我吧......”
我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手还攥着那个布包,里面是我全部的积蓄,是我治病的钱。
可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8.
后面天美把我送到火车站。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
她眼睛肿着,脸是木的。
进站前,她塞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面包和一瓶水。
“路上吃。”
她说,声音是哑的。
我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转身走了。
没有回头。
我拿着车票,站在检票口前,却迈不开腿。
我看着天美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然后我转过身,走出了火车站。
我没上车。
而是去了天美的学校,找到了她的辅导员。
那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陈,戴眼镜,说话很温和。
我把布包放在她桌上,解开。
四万八千六百二十三块七毛。
零的整的,堆了一桌子。
陈老师愣住了:
“大娘,您这是......”
我的声音在抖,
“老师,这钱,您帮我给天美。就说是......就说是有人资助她的。”
我把钱往前推了推:
“让她去国外念书。让她......别那么累。”
陈老师看着我,眼睛慢慢红了。
“大娘,这钱......”
“您别说是我给的。”
“您就说......就说是个好心人。”
我站起来,对她鞠了一躬:
“拜托您了。”
走出办公室时,我的脚步很轻。
怀里的布包空了,心也空了。
可又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落下了。
后面我留在了城里。
这里能赚钱。
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地下室,很小,很潮,但便宜。
白天,我去各个小区捡瓶子、收纸箱。
晚上,我去餐馆后厨洗碗。
我的病,我没再去治。
五万块钱,能买天美一个前途。
值了。
只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咳嗽越来越重,有时候痰里带血丝。
吃饭越来越难,咽一口馒头都要喝好几口水。
可我不敢停。
天美出国的保证金够了,还有生活费呢?还有机票呢?
我得挣。
9.
就这样到了天美回国这天。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公交车停在了火车站,下车后,眼前突然一黑。
我直直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我好像看见了天美。
她从一辆车上下来,身边跟着几个人,正说着什么。
我想躲开她,怕她看见我。
可身体不听使唤。
我倒在地上,额头磕在马路牙子上,温热的血淌下来。
迷糊中,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喊:“让开!我是医生!”
然后是一双温暖的手,按在我的颈动脉上。
还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慌:
“外婆?!”
我想说,认错人了。
可我说不出话。
再次醒来时,我在医院。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
我偏过头,看见了天美。
她背对着我,正在穿白大褂。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真好看。
我的天美,当医生了。
她转过身,看见我醒了,愣了一下。
然后把头偏到一边去。
不看我。
一旁的儿媳妇迎了上来,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城里,她红着眼眶骂我:
“死老婆子!说好自己出来治病了!结果一个人在这儿遭罪!你是要气死我!”
她骂着骂着,眼泪掉了下来:
“要不是天美碰巧看见你......你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
我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我知道她把所有事情都和天美说了。
钱的事,病的事,我没治病的事。
天美也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每天来查房,看看我的病历,问问护士我的情况。
然后转身就走。
不跟我说话。
就这样,我们在医院住了一天又一天。
我的病情却在恶化。
医生找天美谈了好几次,我听见他们在走廊里说话。
“赵医生,您外婆的情况......不太乐观。”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手术意义不大,建议保守治疗。”
天美沉默了很久,说:“我知道了。”
她走进病房时,手里拿着我的化验单。
站在床边,看了很久。
我说:
“对不起啊天美,得了你治不好的病,让你为难了。”
天美猛地抬头。
她的眼睛很红,很红。
然后她情绪大爆发了。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崩溃。
她把手里的化验单揉成一团,砸在地上,然后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喊:
“您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啊!”
“把钱都给我!自己病成这样都不治!您是要让我愧疚一辈子吗!”
“您知道我收到那笔‘资助’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我以为真的有好人帮我了!”
“结果呢!结果是我外婆拿命换的钱!”
她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您让我怎么办啊......我恨了您那么多年......结果您把什么都给我了......我怎么办啊......”
病房里很安静。
只有她的哭声,和仪器滴滴的声音。
我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流进鬓角。
“对不起。”
我说。
天美抬起头,满脸是泪:
“我不要对不起!我要您好好活着!我要您看着我结婚、生孩子!我要您享我的福!”
她爬过来,抓住我的手:
“您不能死......您不能死外婆......我还没让您过上好日子呢......”
我反握住她的手。
很紧很紧。
10.
我们俩好像和好了。
只是天美更忙了。
她不肯放弃一丝救治我的可能。
她联系了肿瘤科的专家,制定了新的治疗方案。
她每天穿梭在两个科室之间,
妇产科和肿瘤科。
白天,她给孕妇接生,迎接新生命。
晚上,她守在我床边,盯着输液管。
我知道她为什么选择成为妇产科医生。
她还是没忘了她的妈妈。
她在救那些本该和她妈妈一样命运的女人。
她在弥补那个年纪轻轻就死在田埂上的母亲的遗憾。
我的天美,很伟大。
可我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
化疗的副作用很大,我每天都在吐。
头发掉光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天美看着我痛苦的样子,有一次突然问:
“外婆,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眼睛红红的:
“让您更痛苦了。”
我摇摇头。
用尽力气说:
“我也想......多留一点时间......多看看你。”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
“但是......我也想去看看......我的女儿。”
天美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握住我的手,点点头:
“好。我们回家。”
11.
天美陪我回了大山里。
车开不进村,最后一段路,是她背我走的。
伏在她背上时,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背着她,走很长的山路去学校。
那时她那么小,那么轻。
现在她长大了,能背得动我了。
可我也轻了,轻得像一片叶子。
回到老屋时,院子里的草已经齐腰高。
儿子一家早就搬去了镇上,房子空了很久。
天美把我放在堂屋的竹椅上,然后去打水,扫地,收拾屋子。
她干活很利落,像她妈妈年轻时一样。
下午,她说:“外婆,我带您去看看妈妈。”
我说:“好。”
她背起我,往后山走。
路还是那条路,只是更窄了,被荒草淹了一半。
明媚的坟前,天美把我放下来。
她拔草,拔得很仔细。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新刻的墓碑,换掉了那块已经腐朽的木牌。
墓碑上写:李明媚之墓。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母亲张招娣、女赵天美立。
我说:
“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干什么。”
天美说:
“您是她妈妈,我是她女儿。我们是一家人。”
她扶着我在坟前坐下。
我对着墓碑,说了很多话。
说天美考上大学了,当医生了,救了好多好多人。
说她很争气,很出息。
说我就要来看她了,让她别着急。
说我这些年,很想她。
说到最后,我累得睁不开眼。
天美一直在旁边叫我:
“外婆,外婆。”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
“不要叫我外婆了。”
“你是我亲生女儿的亲生女儿,我们怎么会是外人呢。”
天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试了好几次,终于喊出了那个她从未喊过的称呼:
“姥姥。”
声音很轻,很颤。
可我听清了。
我笑了。
我说:“哎。”
然后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很熟悉,很温柔:
“妈。”
我转过头,看见明媚就站在墓碑旁。
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还是十六岁出嫁那天的模样。
她朝我伸出手,脸上是我几十年未曾再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笑。
“妈,辛苦了。”
她说。
我颤巍巍地抬起手。
两只手,
一只属于我的明媚,一只属于我的天美,
同时握住了我。
三代人的手,叠在一起。
温暖从指尖传过来,一直传到心里。
我慢慢闭上眼睛。
这次,我没有再睁开。
12.
后来,村里人说,那天下午,后山传来很长很长的哭声。
是天美在哭。
她跪在两座坟前,
一座是母亲的,一座是姥姥的。
哭了很久很久。
哭到太阳下山,月亮出来。
哭到嗓子哑了,眼泪干了。
然后她站起来,对着两座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转身下山。
再也没有回来。
只是在很多年后,村里的小学收到了一笔捐款。
捐款人是“赵天美”。
钱用来修了新校舍,买了新桌椅,还请了老师。
校长问捐款人有什么要求。
对方说:只有一个要求。
让所有女孩都能上学。
让她们,都能飞出去。
校长在新建的教学楼前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名字:
张招娣,李明媚,赵天美。
不同的姓氏,却阻挡不了我们会是最亲密的家人。
永远永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