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的秋天带着大西洋的湿润,石板路上铺着金黄的落叶。欣荣站在葡萄牙王宫的露台上,远眺特茹河汇入海洋的壮阔景象。来到欧洲已经两个月了,每一天都像海绵吸水般充实。
“公主殿下,法国大使求见。”随行官员李维明轻声禀报。
欣荣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为凡尔赛宫宴会的事?”
“正是。路易十五国王邀请您下月访问法国,特意派大使前来送正式国书。”
欣荣点点头,随李维明走向会客厅。这两个月,她已从初到时的新奇与震撼中逐渐沉静下来,开始真正理解这个时代欧洲的脉络与脉搏。
里斯本让她看到了大航海时代留下的财富与伤痕;马德里的宫廷让她见识了西班牙帝国的奢华与停滞;而即将前往的巴黎,将是启蒙运动的中心,理性与变革的温床。
“尊贵的大清公主殿下,”法国大使德·拉瓦尔伯爵深深鞠躬,递上镶嵌金边的国书,“我谨代表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五陛下,诚挚邀请您访问我国。国王陛下对神秘的东方充满好奇,尤其期待与您这样博学多才的女性交流。”
欣荣接过国书,法语虽不流利,但基本交流已无大碍:“感谢国王陛下的邀请,我很荣幸。不知宴会可有什么特别的主题?”
德·拉瓦尔伯爵眼中闪过赞赏:“公主殿下敏锐。确实,这次宴会将围绕‘东西方对话’展开。伏尔泰先生、狄德罗先生等学者都将出席,希望能与您探讨哲学、科学等诸多话题。”
伏尔泰!狄德罗!欣荣心中一振。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不仅要带回技术,更要带回思想。
“我很期待与诸位学者交流,”她微笑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参观贵国的科学院和大学,可以安排吗?”
“当然,这是法兰西的荣幸。”
送走法国大使后,欣荣立刻召集使团成员开会。班杰明、李维明、还有几位精通外语和科学的随员围坐一桌。
“公主,”班杰明先开口,“去法国前,我们是否应该先在葡萄牙和西班牙完成一些既定的合作事项?里斯本大学已经同意交换图书,马德里的天文台也承诺提供最新星表……”
欣荣展开一张欧洲地图,用炭笔在上面标记:“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并行推进。李大人,你留在里斯本,负责图书交换和航海图复制。王大人,你去马德里,跟进天文数据和技术工匠的招募。班杰明随我去法国,那里更需要你的语言和艺术背景。”
“那意大利呢?”一位随员问,“原计划是要访问佛罗伦萨和罗马的。”
“意大利排在法国之后,”欣荣说,“但我们可以先派人与美第奇家族取得联系。班杰明,你在佛罗伦萨有熟人吗?”
班杰明想了想:“有,我的老师安东尼奥·贝利尼还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任教。我可以写信给他,告知我们即将到访。”
会议结束后,欣荣独自回到房间。桌上堆满了书籍、笔记和收集的各种标本——葡萄牙的软木树皮、西班牙的橄榄枝、还有几块不知名的矿石。
她翻开日记本,开始记录:
“乾隆二十五年腊月,抵欧两月有余。所见所闻,震撼良多。欧洲之强,非唯船坚炮利,更在其思想之活跃,制度之创新,科学之进步……”
“葡萄牙虽小,然航海技术精湛,海图绘制之精细,远超想象。已命人复制全套,拟带回大清……”
“西班牙宫廷奢靡,然思想保守,与英法相比已显落后。可见国之兴衰,不在财富积累,而在思想开放……”
“明日启程赴法,将见伏尔泰、狄德罗诸贤。当如何与之对话?既不能妄自菲薄,亦不可固步自封……”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望向窗外。夜幕降临,里斯本的灯火点点亮起,与北京的万家灯火何其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她想起离开前乾隆的嘱咐,想起漱芳斋的朋友们,想起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万里之外,那个古老帝国正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而她,正站在两种文明的交汇点上。
“格格,”翠儿轻轻推门进来,“该用晚膳了。班画师说,今晚有葡萄牙特色的海鲜饭。”
欣荣合上日记,微微一笑:“好,就来。”
马赛港的清晨,海风带着地中海的咸涩。欣荣站在“致远号”的甲板上,望着这座法国南部的港口城市。与里斯本的哥特风格不同,马赛的建筑更加明快,色彩鲜艳。
“公主,法国方面派人来接了。”班杰明指着码头上一队身着蓝色制服的人马。
迎接仪式比葡萄牙更加隆重。不仅有当地的官员,还有巴黎派来的皇家侍卫队。领头的是一位年轻贵族,金发碧眼,举止优雅。
“尊敬的文慧公主殿下,”贵族用流利的汉语说道,“我是德·布罗意公爵,奉国王陛下之命,专程从巴黎前来迎接。国王陛下已在凡尔赛宫为您准备了最盛大的欢迎仪式。”
欣荣有些惊讶:“公爵阁下汉语如此流利?”
德·布罗意公爵微笑:“我曾随耶稣会传教士在北京生活过三年。那段经历让我对贵国文化深为着迷。得知公主殿下访欧,我主动请缨前来迎接。”
有了一位精通中法双语、又熟悉两国文化的向导,接下来的行程顺利了许多。从马赛到巴黎的路上,德·布罗意公爵详细介绍了法国的情况,从政治体制到社会风俗,从科学进展到艺术潮流。
“法国正在经历一场思想革命,”公爵说,“人们开始质疑君权神授,主张理性、自由和平等。虽然王室依然强大,但这种思潮已经不可阻挡。”
欣荣认真听着,偶尔提问。她发现,这位年轻的公爵思想相当开明,对启蒙运动持支持态度。
“公爵阁下如何看待这些新思想?”
德·布罗意沉思片刻:“我认为这是历史的必然。当科学揭示了自然规律,当人们开始用理性思考,旧有的权威自然受到挑战。不过……”他顿了顿,“改革需要智慧,如何在变革与稳定之间找到平衡,是最大的难题。”
这番话让欣荣对他刮目相看。这不正是乾隆皇帝面临的问题吗?既要推动变革,又要维护稳定;既要开放学习,又要保持传统。
五天后,车队抵达巴黎。这座城市的繁华让欣荣震惊——宽阔的林荫大道,精美的雕塑,宏伟的建筑,还有街上熙熙攘攘、衣着时髦的人群。
“巴黎有六十万人口,”德·布罗意介绍,“是欧洲最大的城市之一。这里不仅是政治中心,也是文化、艺术和思想的中心。”
使团被安排在卢浮宫附近的一处豪华宅邸。欣荣的房间正对塞纳河,窗外是巴黎圣母院的尖顶。
“公主,这是明天的日程安排。”李维明递上文件,“上午参观巴黎大学,下午访问科学院,晚上……”
“晚上是凡尔赛宫的欢迎宴会,我知道。”欣荣快速浏览着,“把科学院的时间延长,我想详细了解他们的研究项目。”
“可是晚上要参加宴会,下午需要时间准备……”
“无妨,”欣荣说,“晚宴七点开始,我们五点回来准备就来得及。科学院那边,我有些具体问题要问。”
李维明无奈地点头。这两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位公主的高效与专注。她像一块永不满足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新知识。
巴黎大学(索邦大学)的访问让欣荣大开眼界。与中国的书院不同,这里的学院分科明确,医学、法学、神学、文学各自独立。图书馆藏书之丰,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正在编纂一部百科全书,”校长自豪地介绍,“旨在收录人类所有的知识。狄德罗先生是主编,达朗贝尔先生负责数学部分。”
“百科全书……”欣荣心中一动,“这真是个伟大的工程。在中国,我们也有类似的典籍编纂传统,比如《永乐大典》。”
“哦?”校长很感兴趣,“愿闻其详。”
欣荣简要介绍了《永乐大典》的规模和内容,校长听后赞叹不已:“东西方虽然道路不同,但对知识的追求是相通的。这让我更加相信,我们的百科全书计划是有意义的。”
下午的科学院访问更是收获满满。欣荣见到了最新式的蒸汽机模型,了解了微积分的发展,还观摩了化学实验。
“这种‘燃素说’很有意思,”欣荣对拉瓦锡的实验提出疑问,“但您有没有想过,燃烧可能不是物质释放燃素,而是与空气中的某种成分结合?”
拉瓦锡惊讶地看着她:“公主殿下的想法很独特。我们正在做相关实验,但目前还没有定论。”
“或许可以测量一下燃烧前后的质量变化?”欣荣建议道,“如果真的是物质与空气结合,总质量应该增加才对。”
拉瓦锡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我会安排实验验证。”
离开科学院时,欣荣心情激动。她不仅学到了新知识,还参与了这个时代最前沿的科学研究。虽然不能直接说出正确答案(那会太过可疑),但适当的引导也许能加速科学发现的过程。
傍晚,凡尔赛宫。
金碧辉煌的镜厅里,烛光映照着数百面镜子,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法国宫廷的贵族们身着华服,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来自东方的公主。
路易十五年近六十,但依然保持着王者的威严。他坐在宝座上,看着欣荣缓缓走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欣荣今天穿着一件特制的礼服——结合了中式旗袍的剪裁和法式宫廷的刺绣,既显东方韵味,又不失庄重典雅。这是她与巴黎最顶尖的裁缝共同设计的,意在展现东西方文化的融合。
“尊敬的国王陛下,”欣荣用刚学的法语问候,“感谢您的盛情邀请。我代表大清乾隆皇帝,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路易十五微微点头:“欢迎来到法国,文慧公主。你的法语说得很好。”
“还在学习,让陛下见笑了。”
宴会正式开始。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法式菜肴,乐师演奏着优雅的宫廷音乐。欣荣被安排在国王右侧的尊贵位置,对面坐着王储路易(未来的路易十六)和他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
“听说公主参观了科学院,”路易十五问道,“印象如何?”
“令人震撼,”欣荣真诚地回答,“贵国在科学研究上的投入和成就,值得钦佩。尤其是数学和物理学的发展,将对人类产生深远影响。”
“哦?公主对科学也有研究?”
“略知一二。在中国,我们也有悠久的天文学和数学传统。比如祖冲之计算的圆周率,郭守敬制定的《授时历》,都达到了很高的精度。”欣荣不卑不亢,“东西方的科学各有特色,可以互相借鉴。”
路易十五眼中闪过欣赏:“说得好。朕一直认为,真正的王者应该博采众长。伏尔泰先生,您说是吗?”
一位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的老者站起身:“陛下英明。智慧没有国界,真理属于全人类。能与远道而来的东方智者交流,是法兰西的荣幸。”
这就是伏尔泰!欣荣心中激动。这位启蒙运动的旗手,批判专制、倡导理性的思想家,现在就站在她面前。
“伏尔泰先生,我读过您的《哲学通信》,”欣荣说,“您对英国政治制度的分析很有见地。”
伏尔泰有些惊讶:“公主读过我的书?”
“是的,在来法国前做了些功课。”欣荣微笑,“我对您关于宗教宽容和司法改革的观点很感兴趣。在中国,我们也有‘和为贵’、‘仁者爱人’的思想,与您的主张有相通之处。”
接下来的讨论越来越热烈。狄德罗、达朗贝尔等学者纷纷加入,话题从哲学到政治,从科学到艺术。欣荣发现,这些启蒙思想家对中国的了解大多来自传教士的描述,有些地方存在误解。
“我听说中国是由哲学家统治的,”一位年轻学者说,“这是真的吗?”
欣荣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可以这么说。在中国,官员选拔主要通过科举考试,考试内容包括儒家经典。所以官员大多精通哲学和文学。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是‘哲学家统治’,更准确地说,是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的文人治国。”
“那么皇帝呢?他的权力是否受到限制?”
这个问题很敏感。欣荣斟酌着词句:“中国皇帝拥有最高权力,但同时也要遵循‘天命’和‘道统’。如果皇帝失德,就会失去上天的眷顾,可能被推翻。这与欧洲的‘君权神授’有相似之处,但更强调皇帝的德行和责任。”
伏尔泰若有所思:“这很有意思。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提到了中国的政治制度,认为有其独特之处。公主能否详细说说科举制度?”
欣荣详细介绍了科举的层级、内容和意义。学者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提问。
“通过考试选拔官员,而不是依靠出身,”狄德罗赞叹,“这很进步。法国也应该改革贵族特权制度。”
“但是,”一位保守派贵族反驳,“贵族世代为国王效力,理应享有特权。平民缺乏治理国家的经验和素质。”
欣荣平静地说:“在中国历史上,很多杰出的官员都出身寒门。他们通过刻苦学习,掌握治国之道,最终成为栋梁之才。才能不应该被出身限制。”
这场辩论一直持续到深夜。欣荣不仅介绍了中国的制度和文化,也从欧洲学者那里学到了很多新思想。她意识到,东西方的对话不仅是互相了解,更是互相启发。
宴会结束时,路易十五亲自送欣荣到门口:“今晚的讨论很精彩。公主不仅带来了东方的智慧,也展现了女性的才华。朕期待与乾隆皇帝建立更密切的联系。”
“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欣荣行礼,“愿大清与法兰西的友谊长存。”
回到住处,已是凌晨。欣荣虽然疲惫,但精神亢奋。她点亮蜡烛,开始记录今晚的收获。
“与伏尔泰、狄德罗诸先生对话,深感启蒙思想之力量。其所倡理性、自由、平等,虽与大清现状有异,然其中确有可借鉴之处……”
“路易十五虽为专制君主,然能容忍启蒙学者,准许百科全书出版,可见其开明一面。改革之路,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当相结合……”
“科举制度引起法国学者极大兴趣,狄德罗甚至建议法国借鉴。或许可提议中法互派学者,交流治国经验……”
写着写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从行李中找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乾隆赐给她的玉佩。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的龙纹栩栩如生。
“皇阿玛,”她轻声自语,“您让我看的、学的,我都记下了。我会把这些种子带回去,让它们在大清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窗外,巴黎的夜空星光闪烁。塞纳河静静地流淌,见证了这座城市几个世纪的变迁,也将见证一个东方女子如何在这里种下连接的种子。
欣荣吹熄蜡烛,躺到床上。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要参观巴黎的工坊,要会见商人讨论贸易,要继续学习法语……
但她不觉得累,只觉得充实。每一天都是新的发现,每一次对话都是新的启发。她正在做的,是前人从未做过的事——以公主的身份,以平等的姿态,推动东西方文明的对话与交流。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里,欣荣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她参观了巴黎的纺织工坊,对提花机的原理赞叹不已;她会见了法国东印度公司的代表,商讨茶叶、丝绸和瓷器的贸易;她还拜访了几所女子学校,对法国女性教育的发展很感兴趣。
“在法国,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接受教育,”一位女校长告诉她,“虽然还不能与男性完全平等,但情况正在改善。”
欣荣想到了大清的闺秀们,她们大多只能在家中学习女红和诗词。“教育改变命运,这对女性尤其重要,”她说,“希望有一天,东西方的女性都能有更多机会。”
三周后,使团准备离开法国前往意大利。临行前,伏尔泰特意来送行。
“公主殿下,与您的交流让我受益良多,”伏尔泰说,“我计划写一篇关于中国政治制度的文章,希望能得到您的指正。”
“我很乐意,”欣荣说,“也欢迎您有机会访问中国,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况。”
“也许有一天会的。”伏尔泰微笑道,“公主的远见和勇气令人钦佩。您不仅是两国的使者,更是文明的桥梁。”
马车驶离巴黎时,欣荣回头望着这座渐渐远去的城市。在这里,她种下了许多种子——思想的种子,友谊的种子,合作的种子。
下一站,意大利。那里有文艺复兴的遗产,有美第奇家族的收藏,有班杰明的故乡。
而她的使命,还在继续。
车轮滚滚向前,驶向更远的地方,驶向更多的可能性。欣荣知道,这次欧洲之行将改变她的一生,也可能,会以微妙的方式改变历史的走向。
但她不急于求成。改变需要时间,种子需要培育。而她,愿意做那个播种的人,那个建桥的人。
长风万里,前路漫漫。但她心中充满希望,因为每一步,都在连接东西,都在创造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