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05:46:01

乾隆二十七年,春。

大清引种试验田在京郊悄然建立。这片由乾隆特批的百亩土地,成了欣荣回国后最常去的地方。麦苗破土而出,绿意盎然,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生机勃勃。

班杰明挽着袖子,正在田埂边指导农民安装他从欧洲带来的新式灌溉装置。阳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这里的水管要再倾斜一些,”他用流利的中文解释,“这样水才能均匀地流到每一垄地。”

一个老农憨厚地笑着:“班大人,您这洋玩意儿真精巧。比咱们挑水浇地方便多了。”

“这叫滴灌系统,可以节约用水,还能让植物根部充分吸收。”班杰明耐心解释着,一抬头,正看到欣荣从远处走来。

她今日穿着简便的棉布衣裳,头发简单挽起,手里拿着记录本和测量工具。阳光洒在她身上,衬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班杰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班杰明,北区的麦子长势如何?”欣荣走近,自然地问道。

“很好,比预期的还要好。”班杰明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指向那片绿油油的麦田,“你看,株高已经超过普通麦种两寸了。”

欣荣蹲下身,仔细查看麦苗,又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班杰明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两年在欧洲朝夕相处,他见证了这个女子从深宫格格成长为胸怀天下的使节,见证了她为收集高产种子奔波劳碌,见证了她面对困难时的坚韧不拔。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追随她,为她的笑容而开心,为她的忧虑而担忧。他知道这是不该有的感情——她是大清公主,他只是个西洋画师;她心怀天下,他……他什么也不是。

“班杰明?”欣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叫你两声都没听见。”

“啊,没什么。”班杰明回过神,掩饰地擦了擦汗,“只是在想灌溉系统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欣荣没有多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下午阿尔迪尼教授的信应该到了,他说要寄一些新的土壤改良方法过来。对了,你帮我翻译的那本《植物生理学》进度如何?”

“已经翻译了大半,最迟下个月能完成。”

“太好了!”欣荣眼睛一亮,“有了这本书,我们的农民就能更科学地种植了。”

看着她兴奋的样子,班杰明心中既甜蜜又苦涩。甜蜜的是能为她做些事,苦涩的是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欣荣,”他忍不住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欣荣愣了一下,“你指什么?”

“就是……未来。”班杰明斟酌着词句,“你为百姓做了这么多,有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你总不会……总不会一直这样吧?”

欣荣沉默了。她当然知道班杰明在问什么。她已经二十岁了,在这个时代算是“老姑娘”了。宫中不是没有人提过她的婚事,但都被乾隆压下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轻声道,“试验田刚刚起步,高产作物推广还面临很多困难。百姓的温饱问题没有解决,我哪有心思考虑个人问题?”

班杰明看着她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呢?一个西洋人,一个画师,如何配得上大清的公主?

“你说得对,”他勉强笑了笑,“百姓的事更重要。”

试验田的进展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六月的连阴雨导致部分麦田出现锈病,金黄的叶子上布满了褐色斑点。

欣荣焦急地蹲在田边,眉头紧锁:“这可怎么办?如果控制不住,今年的收成就完了。”

班杰明冒雨从城里赶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别急,我在西洋时见过这种病。这是一种真菌感染,需要用硫磺粉防治。”

“硫磺粉?”欣荣疑惑。

“对,撒在叶面上,可以抑制真菌生长。”班杰明打开纸包,里面是黄色的粉末,“我托商队从广州带来的,正好用上。”

两人带领农民冒雨撒药。雨水打湿了衣裳,泥土沾满了鞋裤,但谁也没有退缩。欣荣亲自示范如何均匀撒药,如何保护健康的植株。

雨渐渐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洒在湿漉漉的田野上。欣荣累得直接坐在田埂上,看着被挽救的麦田,长长舒了口气。

“谢谢,”她对班杰明说,“要不是你,这些麦子就保不住了。”

班杰明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块干布:“擦擦吧,头发都湿透了。”

欣荣接过布,随意擦了擦。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水珠在睫毛上闪闪发光。班杰明看着,心跳又不自觉地加快了。

“欣荣,”他轻声说,“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什么?”

“你不怕吃苦,不怕弄脏手,不怕失败。”班杰明认真地说,“很多贵族只会空谈,而你愿意亲自下田,愿意和农民一起劳作。这在欧洲是不可思议的。”

欣荣笑了:“这有什么?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不亲自动手,怎么知道农民的辛苦?怎么找到真正的问题?”

“所以我才佩服你。”班杰明看着她的眼睛,“你不仅聪明,更有仁心。”

欣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这都是应该做的。皇阿玛信任我,百姓需要我,我不能辜负。”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田野笼罩在暮色中。

“班杰明,”欣荣突然问,“你打算在中国待多久?”

班杰明心中一动:“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为我、为大清做了这么多,我却不知道能为你们做些什么。”欣荣轻声说,“你在意大利有家人,有事业,却在这里陪我种地。”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班杰明说,“而且,这不只是为你。提高粮食产量,减少饥荒,这是对全人类都有益的事。在哪里做不一样?”

“可是……”

“没有可是,”班杰明打断她,“欣荣,你知道吗?在中国这两年,我找到了比绘画更重要的使命。看着这些种子发芽、生长、结穗,看着农民脸上的笑容,这种成就感是任何画作都无法比拟的。”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而且,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想待的地方。”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欣荣听清了。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班杰明。暮色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班杰明,你……”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班杰明苦笑,“你是公主,我是西洋画师,我们之间……”

“不是因为这个,”欣荣摇头,声音很轻,“班杰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伙伴。我……我没想过这些。”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班杰明心上,但他早就预料到了。他勉强笑了笑:“我知道。是我唐突了。你就当……就当没听见吧。”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欣荣站起身:“天黑了,回去吧。”

“好。”

两人默默走回住处,一路无话。但有些事情一旦说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七月的京城酷热难耐,但试验田迎来了第一次收获。金黄的麦浪在阳光下翻滚,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预示着丰收。

乾隆皇帝亲临视察。看着那比人还高的麦秆,看着那饱满得惊人的麦穗,这位见多识广的帝王也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欣荣,这些麦子……产量能有多少?”

“回皇阿玛,”欣荣恭敬地回答,“根据我们的测算,亩产应该能达到五石以上,是普通麦种的两到三倍。”

“五石!”乾隆震惊,“若真能如此,我大清何愁粮荒!”

他亲自下田,接过农民递来的镰刀,割下一把麦子。金黄的麦穗在手中沉甸甸的,麦香扑鼻。

“好!好!”乾隆龙颜大悦,“欣荣,你为大清立了大功!”

“儿臣不敢居功,”欣荣谦逊地说,“这要多谢班杰明的帮助,还有农民们的辛勤劳作。”

乾隆看向一旁的班杰明,眼中满是赞赏:“班画师,你为大清做的贡献,朕记在心里。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班杰明行礼:“能为大清效力,是臣的荣幸。臣只愿继续在试验田工作,帮助推广高产作物。”

“好!”乾隆点头,“朕就封你为‘农艺博士’,正五品衔,专司农业改良之事。”

这是极高的荣誉。一个西洋人获得大清官衔,还是专门为他设立的新职位,前所未有。

班杰明连忙谢恩。余光瞥见欣荣正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还有……一些他说不清的情绪。

收获持续了三天。打谷场上,麦粒如金色的瀑布倾泻,堆成了一座小山。称重结果令人振奋——最高亩产达到了五石三斗,平均亩产也有四石八斗,是普通麦田的两倍还多。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各部官员纷纷前来参观,户部更是立即上奏,请求在全国推广。

庆功宴上,乾隆特意让欣荣和班杰明坐在自己身边。席间,他看似随意地问:“欣荣,你今年二十了吧?”

欣荣心中一动:“是,皇阿玛。”

“可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乾隆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

欣荣握紧酒杯:“儿臣……儿臣一心只想为百姓做些实事,还未考虑过这些。”

乾隆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班杰明,意味深长地说:“你为大清做了这么多,朕不会亏待你。你的婚事,朕会为你做主,定要选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班杰明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是乾隆在暗示——公主的婚事,由皇帝做主,旁人不得妄想。

宴会结束后,欣荣和班杰明在御花园散步。月光如水,荷花池里传来阵阵蛙鸣。

“班杰明,”欣荣突然开口,“今天皇阿玛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班杰明苦笑:“皇上说得对。你是公主,婚事自然由皇上做主。”

“我不是这个意思,”欣荣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我是说,我的婚事,我自己会决定。不是为了反抗皇阿玛,而是因为……因为我有自己的追求。”

她望向远处的试验田方向:“高产作物才刚刚起步,土豆、玉米、红薯的试种还没完成,农业技术的推广任重道远。这些事,比我的婚事重要得多。”

“可是皇上他……”

“皇阿玛是明君,他会理解的。”欣荣坚定地说,“而且,如果真要嫁人,我也要嫁一个理解我、支持我事业的人。一个愿意和我一起下田,一起为百姓做事的人。”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班杰明心中重新燃起希望:“欣荣,你是在说……”

“我什么都没说,”欣荣打断他,脸上泛起红晕,“我只是在说我的想法。夜深了,该回去了。”

她转身离开,脚步有些匆忙。班杰明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也许,也许还有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但相处时多了几分微妙的氛围。

欣荣教班杰明中文诗词,班杰明教她西洋绘画;欣荣讲解中国农业传统,班杰明介绍欧洲科学方法。他们一起下田劳作,一起研究问题,一起规划未来。

小燕子和紫薇看出了端倪。一次在漱芳斋聚会时,小燕子忍不住问:“欣荣,你和班杰明是不是……?”

“是什么?”欣荣装糊涂。

“就是……那个啊!”小燕子挤眉弄眼。

紫薇轻轻打了她一下:“小燕子,别胡说。”然后转向欣荣,温声道,“不过欣荣,班杰明确实是个好人。他为你、为大清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

欣荣沉默片刻:“我知道。但是紫薇,我现在真的没心思想这些。试验田要扩大,新作物要试种,农业学堂要筹建……太多事情了。”

“可你总要为自己考虑啊,”晴儿轻声说,“你已经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欣荣笑了笑:“我现在就是在为自己活啊。做自己喜欢的事,追求自己的理想,这不就是为自己活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法反驳。

永琪和尔康那边,对班杰明的印象也很好。一次私下聊天时,尔康说:“班杰明这个人,有才华,有仁心,而且对欣荣是真心实意。”

永琪点头:“只是他的身份……皇阿玛那边恐怕不会同意。”

“事在人为,”尔康说,“而且你看欣荣的样子,她对班杰明也不是完全无意。”

确实,欣荣对班杰明的态度在悄然改变。她会特意留他爱吃的点心,会关心他的身体,会在讨论问题时认真听取他的意见。有时两人对视,会不自觉地微笑,然后又同时移开目光。

这种微妙的变化,连乾隆都察觉到了。

一天,乾隆召欣荣到养心殿,直截了当地问:“欣荣,你对班杰明是什么看法?”

欣荣心中一紧,但很快镇定下来:“班杰明是儿臣的好朋友,得力的助手,也是为大清做出贡献的功臣。”

“只是这样?”乾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欣荣深吸一口气:“皇阿玛,儿臣知道您想问什么。但儿臣现在真的没有心思想这些。高产作物的推广才刚刚开始,儿臣希望能专心把这件事做好。”

乾隆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你和你额娘真像,都是倔脾气。罢了,朕不逼你。但是欣荣,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责任。”

“儿臣明白。”

从养心殿出来,欣荣没有直接回试验田,而是去了御花园的荷花池。她坐在池边的石凳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是对班杰明没有感觉。两年的朝夕相处,他的才华、他的善良、他的执着,都深深打动了她。在异国他乡,他是她最信任的依靠;回国之后,他是她最得力的伙伴。

但是,他们之间真的有未来吗?她是大清公主,他是西洋画师;她要留在中国,他的故乡在意大利;她肩负着推广农业的重任,他也有自己的艺术追求。

更重要的是,她能感觉到乾隆的态度——皇帝可以欣赏班杰明,重用班杰明,但绝不会同意公主嫁给一个西洋人。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欣荣抬起头,班杰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想静静。”欣荣勉强笑了笑。

班杰明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个纸包:“刚出炉的栗子糕,你最爱吃的。”

欣荣接过,还温热着。她掰开一块,熟悉的甜香弥漫开来。

“班杰明,”她轻声问,“你有没有后悔来中国?”

“从来没有。”班杰明毫不犹豫地回答,“来中国,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可是你放弃了在意大利的事业,放弃了和家人在一起的机会……”

“意大利的事业可以重建,家人可以写信。”班杰明看着她,“但是有些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他的目光太直接,欣荣有些承受不住,低下头吃栗子糕。

“欣荣,”班杰明的声音很轻,“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困难。身份、国籍、文化……每一道都是鸿沟。但是我想告诉你,我愿意跨越这些鸿沟,一步一步地靠近你。”

欣荣的手颤抖了一下,栗子糕差点掉在地上。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班杰明继续说,“我可以等。一年,两年,十年……等到你愿意回头看我的那一天。”

“班杰明……”欣荣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值得你这样。”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班杰明笑了,笑容里有种豁达的温柔,“而且,就算最后我们不能在一起,能陪在你身边,看着你实现理想,帮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也足够了。”

夕阳西下,荷花池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两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但某种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欣荣知道,有些感情一旦发芽,就再也无法忽视。但她还需要时间,需要理清自己的心,需要找到一条既不负自己也不负他人的路。

而班杰明愿意等。他相信,只要心诚,金石为开;只要坚持,终有回响。

风起,荷叶摇曳,送来阵阵清香。在这古老的御花园里,一个西洋画师和一个中国公主,正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书写着跨越千山万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