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风在耳边嘶吼，撕碎着意识，时尽在意识模糊中向下坠去。
天光云影在视线中极速流转，她试图掐诀稳住身形，却发现根本抬不起手，体内灵力被锁住般，一丝一毫都无法调动。
"砰——"
一声闷响，她重重地砸在了一棵三丈高的歪脖子树的枝杈上。
枯枝断裂的脆响接连不断，她随着断枝继续下坠，最终摔在一堆柔软的枯叶堆中，激起满天碎叶。
"咳......"时尽艰难地支起身子，喉间立刻涌上一股腥甜，一抹鲜血自嘴角流下。
她抬手擦去嘴角血迹，忽然感到身下触感异常。
这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某种坚硬而硌人的硬物，透露着阴森的凉意。
时尽侧身拨开一层层落叶，瞳孔猛缩。
一具阴森森的白骨静静躺在那儿，身上还套着已经褪色的衡阳宗执法堂弟子服。
那具白骨左手紧握着一个木头酒葫芦，右手五指则死死扣着一本泛黄的书册，至死也不肯放手。
时尽颤抖着拂开书本上的落叶，封面上"宗门戒律——衡阳宗"七个字赫然入目。
这是早已绝版的初版戒律，她再熟悉不过。
她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面前这具尸骨。
长久以来，关于那位失踪的前任执法堂首席还活着的渺茫希望，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碎得跟这落叶一样，再难拼凑。
恍惚间，神思飘摇。
眼前的尸骨渐渐长出血肉，枯黄的落叶变成执法堂后山的青草地，空气中飘着酒与青草的气息。
"哎呦喂——"一声夸张的哀嚎声从时尽身边响起，"本堂主新裁的云锦袍子。"
时尽猛然回神，慌忙爬起来。
只见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正龇牙咧嘴地收拾着被她压坏的衣袍。
此人束着歪歪扭扭的发鬓，腰间挂着个酒葫芦，衣襟大敞露出锁骨，活像一个市井混混——如果忽略掉他胸前的金色天平纹样的话。
"执法堂办案。"青年晃晃手中玉牌，眯起醉醺醺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尾音拖得老长，"小姑娘鬼鬼祟祟，偷听什么呢？"
时尽拍去裙子上的落叶，心头微恼。
她又不是执法堂的人，不过是奉师尊之命来此擒拿一个偷药小贼，交予执法堂处置罢了。
这差事本就无端，更添烦恼。
她正欲解释，却听见青年嗤笑一声："撒谎。"
青年突然凑近，酒气混合着青草香扑面而来，"你盯着那个贼人半个时辰了，明明有三次机会擒获，却偏偏按兵不动——"
他指尖轻挑，从时尽腰间捻出一角的留影符箓："在收集证据？"
时尽一怔。
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男人，竟注意到她暗中记录贼人作案细节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证据确凿，才能定罪。"她下意识搬出前世当律师的口头禅，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忙补充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是规矩。"
青年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朗笑，笑声清越，惊飞满树栖鸟。
他一把拽起时尽的手臂，力道不重，却不易挣脱："有意思！跟本堂主走一趟。"
时尽被他半拖半拽，踉跄而行。
直到踏入那座黑檐白墙的肃穆建筑，她才惊觉这是执法堂正殿！
可案几上堆着摇摇欲坠的案卷，地上散落着各种文书，墙角还放着几个空酒坛，与她想象中的庄严肃穆相差甚远。
"从今日起，你暂代文书一职。"青年随手将代表身份的玉牌往案几上一丢，惊起一摞案卷马上要垮下。
他却浑不在意挥挥手："本堂主姓谢，谢轻舟。记不住就叫我谢大哥。"
时尽目光落在那块不偏不倚砸在《宗门戒律》上的玉牌，又扫过满室狼藉，突然觉得这修仙世界的执法机构怕不是要完。
三日后。
时尽终于明白为何执法堂积压的案卷能堆成小山。
"谢堂主！"她抱着半人高的竹简冲进内室，急怒地冲进殿内，"紫阳峰弟子斗殴案你又判错了！"
谢轻舟正翘腿，惬意地啃灵果，闻言一个激灵从太师椅上滑下来："哪里错了？不就是按老规矩，谁伤重谁有理？"
"大错特错。"时尽"哗啦"展开留影符，光影在墙上投出清晰的画面，"明明是赵弟子先持械挑衅，李弟子正当防卫。你看这里、这里——"
她手指点着光影中几个关键帧，语速快而清晰："根据《宗门戒律》第一百七十二条，持械挑衅者，当处重罚，并赔偿对方全部损失......"
谢轻舟叼着半块灵果，看得呆若木鸡。
"还有昨日灵田纠纷案。"时尽毫不客气，又抽出一卷竹简，上面全是她密密麻麻的批注，"你让双方各退一步，平分收成。可留影符清楚显示王家弟子越界耕种了七丈三！理应依其实际侵占范围，按律核算赔偿，岂能如此简单折中，罔顾事实？"
"停停停！"谢轻舟高举举手投降，眼中惊讶之色愈浓，"你这弯弯绕绕哪儿学的？"
时尽卡壳了。
总不能说她前生生活在法治社会，还是一个专打经济纠纷案的律师吧？
"执法当然要依法办事。"她含糊带过，赶紧转移话题，"谢堂主若不信。不妨与我同去今日的灵兽园纠纷案看看。"
灵兽园里，两个内门弟子正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横飞。
围观弟子里三层外三层，更有好事者搬来小板凳，开始嗑起了瓜子，个个不嫌事大地你一言我一语，火上浇油。
"我的雪貂吃了你灵芝不假。"蓝衣弟子梗着脖子，振振有词，"可是你灵芝种在公共区域，活该！"
"放你娘的狗屁！"红衣弟子怒目圆睁，一把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我明明设了防护结界，是你家畜生先破坏结界的！"
谢轻舟蹲在一块假山石头上，慢悠悠啃着桃子，含混不清地说："老规矩，按灵兽价格折算赔偿......"
"且慢！"时尽上前一步，义正词严，压过喧哗，"敢问两位，防护结界用的是哪种符文？"
此言一出，满场一静，众人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她会问这个。
不过半刻钟，时尽蹲下身，仔细查验那只被抱在怀里的雪貂。
她从雪貂嘴角拈起一片符文碎片，举至众人眼前："诸位请看看，这是破界符文的痕迹。《宗门戒律》第二百零三条规定，故意驱使灵兽破坏他人防护结界，按三倍赔偿损失。"
红衣弟子一听，顿时扬眉吐气，得意地仰起下巴。
谁料时尽又转向灵田方向："至于灵芝种植区域，烦请执事调取地契图鉴。若是公共区域，根据第一百八十条规定，种植者需自行承担责任；若是私人领域......"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蓝衣弟子："那便是越界私种，另当别论，其责更重。"
蓝衣弟子额角渗出细汗，眼神闪烁，立马改口："其实......我可能记错位置了。"
"啪嗒。"谢轻舟的桃子掉在了地上。
他猛跳下石头，几步冲到时尽身边，兴奋地揽住时尽的肩膀："天才啊！我宣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执法堂见习执事。"
回程路上，夕阳把他们两个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轻舟侧过头，脸上难得带上几分认真："小姑娘，你为何对这堆死板的戒律条文，如此执着？"
时尽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似有所感，缓缓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修仙界虽凭实力为尊，然而强者若无规矩约束，便可以肆意欺凌弱者，弱肉强食，与魔道何异？这戒律，便是划下的那道线，护的便是线后的微末之人。"
谢轻舟爆发出酣畅淋漓的大笑，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滴到衣领上也毫不在意。
他举起酒葫芦，轻轻碰了碰时尽手中的装着果汁的竹筒："好一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来！敬我们未来大法官。"
当夜，烛光摇曳。
时尽在整理案卷时，发现谢轻舟批的案子虽然粗糙，却有个奇怪的规律。
那就是，所有涉及到弱势弟子的案子，他都会无意识偏向弱者，哪怕判的不合规。
"找到了吗？"谢轻舟的声音从房梁上传来。
时尽抬头，只见谢轻舟侧躺在房梁上，一条腿耷拉着，摆出一副要掉下来的姿势:"本堂主批案的秘诀。"
时尽抬头望着这个玩世不恭的身影，忽然懂了。
这个随性不羁的男人，藏着一颗赤诚之心。
他正用自己的方式，在冰冷森严的法律之间，笨拙地守护属于人心的温度和平衡。
法理之外，尚存人情。
谢轻舟翻身轻巧落地，难得神色凝重:"明日有桩大案。药堂指控外门弟子偷窃三贡丹药，证据看似确凿，却透露着古怪。那边点名要你主审。"
他目光如炬，直视时尽："敢接吗？"
时尽合上手上那本厚重的《宗门戒律》，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坚定的光，她嘴角微扬，清晰吐出四个字。
"求之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