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这辈子,把偏心活成了一场行为艺术。
去我妹家,她是行走的ATM兼免费保姆,退休金和积蓄倾囊相助;一到我家,秒变病弱林黛玉,变着法要钱,转头就补贴给妹妹。
直到我撞破她用我给的“医药费”给外甥买近万元的游戏机,才终于醒悟——我这个“坚强”的大女儿,不过是她养活“柔弱”小妹的提款机。
我摊牌了,请她做出选择。她毫不犹豫拎包投奔妹妹,临走还嘲讽我:“你这种女强人,根本不懂亲情。”
结果呢?不过两年,积蓄被榨干,劳力被耗尽,妹妹一家把她当老保姆使唤。
等她再也掏不出一分钱,妹妹一个电话打给我:“妈中风了,养老院费用我们平摊?”
我冷笑:“那就卖了妈给你付首付的房子。”
最终,妹妹直接把她塞进了养老院,不闻不问。
那个曾发誓绝不偏心、最讨厌不孝子的母亲,最终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而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鸿沟里流淌的,是我六岁那年夏天,她带着妹妹去买冰淇淋,而我躺在床上发烧四十度时,那化了一路的委屈。
养老院的电话打来时,我正深陷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公司的季度预算评审会。会议室里空气凝滞,只有财务总监平板无波的声音在念着冗长的数据,像催眠曲一样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口袋里的手机第一次震动,我悄无声息地按掉。第二次,我瞥了一眼屏幕,是个陌生号码,再次拒绝。当它执着地响起第三遍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不得不对身旁的副总点头致意,弯着腰,溜出了会议室。
走廊尽头的窗户映出我略显仓促的身影,我接起电话,压低声音:“喂,哪位?”
“您好,请问是王亚琴女士的女儿,李悦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礼貌中带着程式化的关切。
王亚琴,我母亲的名字。我的心微微一沉。“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李女士您好,我是‘夕阳红’养老院的护工刘媛。您母亲前天晚上起夜时不小心在卫生间滑了一跤,您别太担心,情况不算严重,我们已经做了应急处理,医生也来看过了,有些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到骨头。但是老人家情绪有点受影响,按照院里规定和您母亲的情况,还是需要家属最好能过来一趟,有些后续的照看和安抚工作……”
我静静地听着,会议室隔音极好,门外走廊寂静无声,以至于我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等护工说完,我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她不是还有个小女儿吗?你们联系过李欣了吗?”这个问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我的唇齿间溜了出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护工的语气立刻变得有些为难,声音也低了几分:“呃……联系过了。李欣女士说,这个月孩子课外辅导班和兴趣班的开销特别大,她和她爱人最近工作也特别忙,实在抽不开身,让我们……还是主要联系您。”
果然如此。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是意料之中的荒谬,是积年累月的疲惫,还有一丝为电话那端那个老人感到的可悲。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母亲如今的模样——满头曾经让她颇为自豪的乌发早已被霜白侵占,微微佝偻的脊背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而那双曾经总是闪烁着精明盘算光芒的眼睛,如今大多时候只剩下一片浑浊和茫然。
她耗尽半生心血,几乎榨干了自己和我的所有资源去滋养的另一个女儿,最终给了她这样的归宿。她终于,活成了自己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样子:一个在养老院里,被精心偏爱的孩子近乎遗弃的老人。
“地址发到我手机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两小时后到。”
挂断电话,我摊开手掌,发现指甲不知何时已在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痕。会议是开不下去了,我推开会议室的门,在副总和其他同事略带诧异的目光中,简单交代了一句“家里有急事”,便拿起包匆匆离开了公司。
坐进驾驶室,我却没有立刻发动汽车。车窗外的城市车水马龙,阳光明媚,一切都充满了活力,却与我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去养老院的路,会经过我们老家的那条街。房子早在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就被母亲做主卖掉了,卖房的钱去了哪里,我心知肚明,也懒得过问。但关于那条街,那座老房子的记忆,却像顽固的藤蔓,一旦有了由头,便疯狂地攀爬上来,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陈旧的灰尘气息和无法忽视的痛感。那是不止一次被选择、被忽视、被当作垫脚石的瞬间堆积起来的一座小山,并不巍峨,却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六岁那年的夏天。那座老房子通风不好,夏天像个蒸笼。我不知怎么中了暑,头晕恶心,浑身无力地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小脸烧得通红。父亲用湿毛巾敷在我额头上,效果甚微。母亲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对着正在地上玩积木、小脸干干净净一滴汗都没有的妹妹李欣,立刻换上了一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语气:“小宝贝,热不热呀?妈妈带你去买冰淇淋好不好?就街口老张家的,奶味可足了。”
“姐姐也吃。”我虚弱地发出一点声音,喉咙干得发疼。
母亲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只是轻飘飘地甩过来一句:“生病的人不能吃凉的,越吃病越重。你好好躺着发发汗,我和你爸在家。”她这话是对我说的,但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妹妹。
父亲在一旁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大妞病着呢,你也不说照顾一下,就知道惯着小的。”
母亲的声音瞬间拔高,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穿透薄薄的门板,也刺穿了我那点微弱的期待:“哪个孩子不是这么过来的?就她娇气!欣欣身体弱,这天多热啊,不多照顾着点能行吗?万一也病倒了怎么办?”
他们出门后,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父亲坐在我床边,一下一下地给我扇着扇子,叹着气。那一刻,尽管年仅六岁,我却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一个事实:在这个家里,我是不被偏爱的那一个。妹妹的“身体弱”成了母亲一切偏心的万能理由,而我因为“坚强”,所以活该被忽视。
这种认知,并没有随着年岁增长而淡化,反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对比中,变得愈发清晰、刻骨铭心。
思绪飘回现实,我发动了汽车,驶向城市另一头的那家养老院。路两旁的银杏树已经开始泛黄,秋意渐浓。我想起最后一次和母亲激烈争吵的场景,那时父亲刚过世不到半年,她提出要轮流在我和妹妹家居住,美其名曰“公平合理”,避免孤单。我当时竟然后知后觉地、天真地以为,她是真的只是想寻求女儿的陪伴,甚至心底里可悲地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弥补我们之间淡漠亲情的机会。
我太傻了。
第一站,她选择了去妹妹李欣家。那半年,母亲仿佛摇身一变,成了妹妹家的全能保姆兼自动提款机。她用自己的退休金支付妹妹一家三口的大部分生活费,给那个游手好闲的妹夫换最新款的手机,甚至出资让妹妹一家三口去海南奢侈地度假了一周,朋友圈里晒满了阳光沙滩和五星级酒店的照片。而当我偶尔打电话过去,总能听到电话背景音里,母亲在忙碌地炒菜、拖地,或者是妹妹使唤她去看孩子作业的声音。
半年期满,该轮到来我家时,母亲恰到好处地“病”了。
电话里,她的声音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气:“悦悦啊,妈这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次特别厉害,医生说可能是血管有点堵,最好买个进口的理疗仪在家里做做康复,效果才好……就是价格有点贵,要八千多呢。”
彼时的我,虽然对她补贴妹妹家的行径早有耳闻且心生不满,但听到她“病重”,孝心还是压过了疑虑,立刻把钱转了过去。还特意叮嘱她别心疼钱,身体要紧。她满口答应,声音似乎都精神了些。
然而,讽刺的一幕在第二天就上演了。妹妹李欣更新了朋友圈,九宫格照片,是她儿子,我那个被宠上天的小外甥,抱着一台最新款游戏机笑逐颜开的样子。配文是:“还是姥姥最疼大孙子!心心念念的宝贝,姥姥二话不说就给买了!爱你哟,老妈![亲亲][亲亲]”
那台游戏机的市场价,不多不少,正好八千多元。
我看着那条朋友圈,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闷得说不出话。原来,所谓的“理疗仪”,不过是给我外甥的“爱心礼物”的筹款借口。而我,就是那个被榨取的对象。
这样的事情,在后续的几年里,以不同的版本重复上演着。母亲来我家小住,总是带着各种“需求”——身体检查需要自费药、老姐妹人情往来需要红包、甚至是想给我爸在老家修个更好的坟需要打点……花样百出,但万变不离其宗,核心都是要钱。而每一次,这些钱最终都会以各种形式,流入妹妹李欣家的账户,或者变成她家的实物。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母亲的模式:她去妹妹家,是去“付出”,是去奉献她的养老金、她的劳动力、她的一切;而她来我家,是来“索取”,是来为她的“心肝宝贝”小女儿筹集资金。我家,是她补贴妹妹家的提款机,而我,是那个需要不断证明自己“孝顺”、却永远得不到同等关爱的“坚强”的长女。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踩重了油门,汽车在通往市郊的路上加速行驶。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就像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多么希望它们也能这样被迅速甩在身后。可是,记忆的烙印,远比风景更顽固。
养老院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视野尽头,灰白色的建筑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和冷清。我放慢车速,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翻腾的酸涩和怒气压下去。我知道,即将面对的,不仅是那个曾经强势如今脆弱的母亲,更是那段充满了不公、算计和失望的过去。
我停好车,在车里又坐了几分钟,才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人生晚景的大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着老人特有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心情沉重的氛围。走廊很长,很安静,只有我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嗒,嗒,嗒,像是在为一段走向终点的关系,读着倒计时。
根据护工的指引,我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门口。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着门,坐在窗边的轮椅上,正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窗外是养老院的小花园,几棵枫树已经红了叶子,在阳光下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妈。”我轻声唤道。
那个身影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是我母亲,王亚琴。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茫然,然后是清晰的惊讶,那惊讶迅速沉淀下去,化为一潭我读不懂的深水,里面有羞愧,有尴尬,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喜。
“你来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嗯,护工打电话给我,说你摔了一跤。严重吗?还疼不疼?”我走到她身边,尽量让语气保持平和。
“死不了。”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老了,不中用了,磕一下碰一下正常。你妹妹……她前几天来电话,说这个月单位忙,孩子也闹病,下个月……下个月一定来看我。”
又是“下个月”。我在心里冷笑。同样的“下个月”,妹妹李欣已经对她说了快两年了,而母亲似乎依然愿意抱着这点渺茫的希望,或者说,她只能抱着这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