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程家老二他们家啊,就缺个带把的顶梁柱。”
奶奶这句话,像冬天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又尖又冷,轻易就能扎进人心里。它是我整个童年的注脚,也是我们这个小家庭在程家家族里始终抬不起头的原罪。直到父亲轻描淡写地让我去开出租车时,我也更清楚地知道了,在这个家里,我什么都算不上。
1、
我叫程洁,是个八零后。
在我有记忆以来,我就知道,我的家和大伯、三叔的家不一样。不是因为穷富,而是因为气味。大伯和三叔家,总是蒸腾着一股属于男孩的、闹哄哄的、理直气壮的气味,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奶奶毫不掩饰的充满宠溺的笑声。而我们家,只有父亲程彪沉默的刺鼻烟味,母亲王璎吉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愁味,以及我自己的,小心翼翼,生怕惹人讨厌的呼吸。
一年里最让我感到煎熬的,莫过于吃年夜饭的那个晚上。
那不仅仅是一顿饭,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关于性别和价值的公开处刑。
程家的年夜饭,规矩大过天。必须要在老宅堂屋的那张大圆桌上吃,奶奶一定是坐主位的,威严得像尊佛。
记得那年,我大概六七岁的年纪,已经懵懂地知道,桌上那盘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烧鸡,有两个最好的部分——鸡腿,是绝对不会属于我的。
果然,菜刚上桌摆放停当,奶奶的筷子就精准地夹起了第一只肥硕的鸡腿,放进了堂哥的碗里,脸上堆起我很少见到的慈爱笑容:“来,咱们家的大孙子,吃个鸡腿跑得快,以后考试拿第一!”堂哥得意地啃了一口鸡腿,满嘴是油。
紧接着,第二只鸡腿,落入了堂弟碗中。三婶满足的笑声格外清脆:“唉呀,妈,您太疼他了,您自己吃呀!”
然后,奶奶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桌面,落在了我碗里。我的心脏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己都觉得有点可耻的、微弱的期盼。
然而,她并没有夹什么鸡肉,而是用筷子在盘子里拨弄了几下,夹起了那个还连着一小段脖子的鸡头,以及两只蜷缩的鸡爪,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我碗里的白米饭上。
米饭的热气熏得鸡头那双半闭的眼睛和尖尖的嘴,显得愈发清晰,让我心里一阵发毛。
“丫头,”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调侃,“吃吧,鸡头鸡爪,吃了变伶俐,会看眼色,将来手脚麻利。”
那一刻,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大伯、三叔一家是看热闹的漠然,我爸妈……我飞快地瞥了他们一眼,我爸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眼前的酒杯,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宝藏;我妈嘴角扯动了一下,可能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声催促我:“奶奶给的,快谢谢奶奶。”
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我喘不过气。看着碗里那狰狞的鸡头和鸡爪子,我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变伶俐?会看眼色?手脚麻利?原来这些就是我的价值?
我拿起筷子,默默地扒拉着米饭,尽量不去碰那两样东西。那顿饭,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只记得堂哥和堂弟啃鸡腿的“吧唧”声,好像被无限放大,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我的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