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挪了挪身子,慢慢低下头,把嘴凑到铁皮桶边,试探着舔了一口草料。
粗糙的干草剌得舌头有点疼,刮得口腔里麻麻的,可麦麸的香味却在嘴里散开,带着点甜,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他的胃。那股子饿意好像被抚平了一点,没那么难受了。
他又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干草在嘴里被磨碎,混着麦麸的香味,居然也没那么难吃。眼泪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滴进铁皮桶里,混着草料和热气,一起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他成了老黄。那个被他卖了,又自己跑回来的老黄牛。
下午,王秀兰把缰绳拴在了陈满囤的脖子上。那缰绳还是他前年赶集买的,红绳编的,上面还缀着个小铜铃,一晃就“叮铃叮铃”响。以前他牵着老黄走在田埂上,总觉得这铃声吵得慌,心烦,有时候会把铃铛摘下来,扔在牛棚的角落里。可现在,这铃铛拴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每走一步,“叮铃”响一下,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田埂上回荡,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他:你现在是老黄,是一头牛,不是陈满囤了。
地里的玉米已经收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玉米秆立在地里,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哭。地里的土已经冻了,踩上去硬邦邦的,有点滑。王秀兰拿着镰刀,弯着腰,把玉米秆砍倒,然后捆成一捆一捆的,每捆都有她半人高。她捆得很结实,用稻草绳绕了好几圈,怕在路上散了。
捆好一捆,她就扛起来,往陈满囤身后的车上搬。车是辆旧架子车,轮子是木头的,上面铺了块帆布,防止玉米秆磨破。王秀兰的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五多,扛着半人高的玉米秆,显得特别吃力。她的腰弯得很厉害,肩膀往下沉,胳膊都在抖,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里的冻土上,很快就没了痕迹。
“老黄,你慢点儿走啊,别摔着。”王秀兰一边搬玉米秆,一边回头叮嘱他,声音里带着点喘,“这地里的土滑,你蹄子小心点,别崴了。”
陈满囤站在原地,看着王秀兰弯腰、起身,再弯腰、再起身,一遍又一遍。他以前总觉得,女人家干活就是磨洋工,没力气,没效率,这点玉米秆,他一个人半天就能收拾完,王秀兰得干一整天。可现在,他站在王秀兰的身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吃力——她的胳膊那么细,好像一使劲就会断;她的腰那么弯,好像再也直不起来;她的汗那么多,好像永远流不完。
他想帮忙,想伸手去扶王秀兰一把,想帮她把玉米秆搬到车上,可他的“手”是牛蹄,粗笨得很,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王秀兰受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慌。
等车装得差不多了,玉米秆堆得像座小山,王秀兰才直起腰,揉了揉肩膀,又捶了捶腰,长出了一口气。她走到陈满囤身边,把缰绳递到自己手里,说:“老黄,走吧,回家。天黑之前得把玉米秆卸到院里,不然晚上该下雪了。”
陈满囤往前迈了一步,车轱辘在田埂上颠簸了一下,发出“咯吱”的响声。他能明显感觉到车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肩膀上的缰绳勒得生疼,像是要把他的皮勒破。他的腿也沉得很,每走一步,都得用尽全力,蹄子踩在冻土上,滑了一下,差点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