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陈满囤是被一阵钻心的疼醒的,不是老寒腿阴雨天那股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酸沉,也不是去年秋收扛粮袋时闪了腰的钝痛——那痛是闷的,忍忍就能过去,可这次不一样,是像有无数根烧红的细针,正顺着每一寸骨缝往里扎,连带着浑身的筋都绷得紧紧的,稍微动一下,疼得他眼前都发黑。

他想抬手揉揉腰,胳膊却沉得像灌了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到半空,指尖触到的不是平日里穿的粗布褂子——那布褂子洗得发白,布纹磨得软和,摸着手感糙却暖——而是一片温热、粗糙,还带着点短硬绒毛的皮肤,蹭在指尖上,有点扎,又有点潮乎乎的。

“哞——”

一声浑浊又悠长的叫唤突然从自己喉咙里滚出来,震得他耳膜发疼。陈满囤彻底懵了,这声音不是他的——他的嗓子常年抽烟,说话带着点沙哑的粗粝,哪会有这么沉、这么闷,还带着股子牲口特有的浑浊劲儿?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的,好一会儿才聚焦。

入眼的是熟悉的牛棚顶,椽子是十年前盖牛棚时他亲手选的松木,现在已经发黑,上面还挂着去年冬天没吃完的干草,草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玻璃。

身下是铺了半尺厚的麦秸,晒过太阳,带着股子干燥的麦香,可混在麦香里的,还有股子说不上来的腥气——那是老黄牛“老黄”常年待在这儿,吃喝拉撒都在这棚里,慢慢浸进麦秸里的味道。

老黄。

这两个字像块石头,猛地砸在陈满囤心上。他心里“咯噔”一下,昨天赶集卖牛的事,像放电影似的,一下子撞进了脑海里。

昨天是镇上的集日,秋收刚过,院里的粮囤子堆得冒了尖,玉米棒子金灿灿的,麦子装在布袋里,压得粮囤的木架子都咯吱响。可粮囤满了,兜里的钱却没满——儿子在县城买的房子,每个月要还三千多的房贷,孙子明年要上小学,学费、兴趣班的钱都得提前攒着。陈满囤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着院角里老黄慢悠悠甩尾巴的样子,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还是咬了牙。

老黄跟了他十年了。刚买回来的时候,还是头半大的小牛犊,毛是澄黄的,亮得像抹了油,眼睛黑溜溜的,跟浸了露水的葡萄似的。

这十年里,犁地、拉车、碾场,哪样重活不是老黄干的?

春天地里的土硬,他扶着犁,老黄低着头往前拽,蹄子陷在泥里,一步一个坑,汗顺着脊梁往下淌,能把黄毛浸成深黄色;夏天拉化肥,车斗里装着两百多斤的化肥袋,老黄拉着车在土路上走,太阳晒得地面发烫,它的蹄子都磨出了血泡,却从没停过;秋天碾场,石碾子沉得能压碎石头,老黄拉着碾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麦粒都从麦穗里脱出来,它的腿都在打颤。

可这两年,老黄是真老了。蹄子慢了,拉犁的时候,以前能一天耕三亩地,现在两亩地都费劲;脊梁也塌了点,拉车的时候,腰往下塌着,看着都累;去年冬天还病了一场,不吃不喝,趴在麦秸堆里不动弹,兽医来看了,摸了摸老黄的牙口,摇着头说:“老陈,这牛岁数到了,就是老了,没别的病,只能养着,干不了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