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醒
一、江南雨,旧梦痕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的梅雨季来得早。江南傅家的庄园里,青石板路被雨泡得发亮,墙根下的青苔疯长,像要把这百年世家的青砖黛瓦都裹进湿冷的绿里。傅云庭站在私塾的窗下,手里捏着本翻卷了边的《论语》,目光却飘向了院角那棵老海棠 —— 阿翠正蹲在树下,用竹片拨弄着土里的蚯蚓,发梢沾着雨珠,像极了去年他在苏州城里见过的、串在银线上的珍珠。
那时傅云庭刚满十九,是江南有名的才子。父亲傅宗棠是前清的同知,虽已卸任,却仍握着苏州府近千亩的良田,家里的佃户得隔着三进院子,才能望见正厅 “慎德堂” 的匾额。阿翠是傅家远房表亲的孤女,三年前被接到府里,名义上是 “养女”,实则和丫鬟差不离,只是比别的丫鬟多识得几个字 —— 还是傅云庭的母亲心软,让她跟着私塾先生认的。
“云庭少爷,先生叫您呢。” 阿翠抬起头,声音细得像雨丝。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磨出了毛边,可眼睛亮,像映着天光的湖水。傅云庭慌忙收回目光,应了声 “就来”,转身时,袖角扫过窗台上的青瓷笔洗,溅起的水珠落在阿翠的手背上,她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又低下头,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
那时候的日子,像江南的水,慢得能数清雨滴落在荷叶上的声响。傅云庭会趁先生午睡时,偷偷把自己的诗集塞给阿翠,阿翠则会在他练书法时,悄悄在砚台里加温水 —— 她知道他怕砚台冻住,写不出流畅的笔画。有一回,傅云庭得了父亲赏的一块鸡血石印章,第一时间就刻了 “翠” 字,塞给阿翠时,她的脸比印章还红,攥着石头跑回房,藏在枕头底下,连睡觉都攥着。
可傅家终究是傅家,“少爷” 和 “养女” 之间,隔着的不是一道院子,是千百年的规矩。光绪二十七年,傅宗棠要送傅云庭去日本留学,说是 “学新法,将来好谋个差事”。出发前一夜,傅云庭在海棠树下等阿翠,手里攥着一包银子 —— 是他攒了半年的月钱。
“阿翠,” 他的声音发紧,“我走了以后,你…… 你多保重。这钱你拿着,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去找我母亲。”
阿翠低着头,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没接钱,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是用她自己织的细棉线绣的,上面绣着一朵海棠,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她绣了半个月的。“少爷,这个您带着,路上…… 路上别着凉。”
那天晚上,傅云庭本该再说些什么的 —— 说他会回来接她,说他不会忘了她,可他终究没说。他是傅家的少爷,未来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被一个丫鬟似的养女绊住?他接过荷包,转身就走,没敢回头,连阿翠后来喊他的声音,他都假装没听见。
他不知道,他走后没三个月,傅宗棠就以 “阿翠行为不端,勾引少爷” 为由,把她赶出了傅家。阿翠抱着那个没送出去的荷包,在苏州城里流浪,后来被人骗去了上海,进了纱厂做工,再后来,纱厂倒闭,她走投无路,只好进了四马路的 “群芳楼”,成了那里的妓女,改名 “翠玉”。
而傅云庭在日本待了三年,回国后成了南京临时政府的议员,后来又回到上海,在法租界的洋行里做了买办,娶了前清总督的女儿林佩瑶,住洋房,开汽车,早已把当年江南雨里的海棠和那个叫阿翠的姑娘,埋进了记忆最深处。他偶尔会摸到口袋里的荷包,却只当是年轻时的一段 “荒唐事”,摇摇头,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