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摩托车「突突」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在院门口戛然而止。
「死哪去了?开门!」老李踹门大骂。
路过堂屋时,我装作整理柴火堆,确认藏在里面的手机还在工作——那个大丫用捡废品的钱给我买的二手手机,屏幕裂得像蜘蛛网,但录像功能还能用。红灯微弱地闪烁着,镜头正对着堂屋中央。
我去开门。
门闩刚拉开,一股混合着劣质白酒和汗臭的热浪就扑面而来。老李堵在门口,灰色的工服敞着怀,露出里面已经发黄的背心。他左手拎着半瓶「烧刀子」,右手扶着门框,眼睛红红的。
「饭呢?老子在外头装一天孙子,回家连口热乎的都没有?」
「粥煮好了,我这去要。」我没好气地转身要去厨房,却被他一把拽住胳膊。
他的手掌粗糙,力道大得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又是粥?老子累死累活,就配喝这猪食?」我被他拽得踉跄,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疼得眼前发黑。
「老娘忙里忙外,凭什么还要服侍你。不吃你就到外面吃……」我顶撞了一句。
「啪!」话没说完,一记耳光抽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嘴里立刻泛起血腥味,我舔了舔嘴角,果然破了。
「李长军家今天摆满月酒,」他咬牙切齿地说,「又是个带把的!全村就老子绝户!」他越说越激动,突然抄起桌上的搪瓷碗砸向墙壁。
「咣当」一声巨响,碗碎了。
我缩在灶台边,看着如同困兽的他在堂屋里转圈。十二年了,这场面我太熟悉了。
「生!给老子接着生!」他挥舞着擀面杖,打得桌上的碗碟乒乓作响。
我护着头蹲下,余光瞥见三丫的作业本被掀到地上,上面还画着老师奖励的小红花。
「老王家的兔崽子今天又喊我‘绝户李'!」他每说一个字就踹我一脚,「你知道工地上那些人怎么看我?啊?他们说我挣再多钱也是给外姓人打工!」我蜷缩在地上,数着墙上的裂缝。第七条裂缝向右歪,像李建国喝醉时走路的姿势。这是我在无数次挨打中发现的秘密——数裂缝能少疼些。第八条裂缝分叉了,像棵小树苗。第九条……突然,他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咚!」眼前炸开一片金星。恍惚间,我看见墙角那盆紫喇叭花,昨天刚开的,嫩生生的花瓣现在被震得直摇晃。这花是我从王婶家移栽来的,好不容易才养活。
「赔钱货!全是赔钱货!」他掐住我的脖子,酒气喷在我脸上,「老子活成全村笑话,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的!」
我呼吸困难,视线开始模糊。
我徒劳地抓挠着他的胳膊,指甲缝里塞满了他胳膊上的泥垢。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飞。
胸口火烧火燎地疼,像有人往里面灌了滚烫的铅水。
我要死了吗?
三个丫头怎么办?大丫才十岁,那么聪明,上次考试拿了全班第一;二丫八岁,最是胆小,夜里打雷都要钻我被窝;三丫刚上幼儿园,昨天还说要给我摘星星……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突然看见——他充血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是一滴泪。
这滴泪太突兀了,和他暴怒的表情格格不入,像沙漠里突然出现的一滴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