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五刻,天将亮未亮,扬州府衙门前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昨夜一场秋雨,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倒映着衙门口两盏大红灯笼的光。但此刻灯笼的光被更亮的火把取代——上百支火把在人群中晃动,将衙门前照得如同白昼。人群分为两拨,一拨是王家鼓动的士子和家丁,举着“官逼民反”、“赵严滚出扬州”的牌子;另一拨是自发而来的百姓,有被王家欺压过的商户,有听说王家通敌的义愤之士,还有单纯来看热闹的闲人。
两拨人泾渭分明,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通道,由衙役持棍把守。空气中弥漫着火把燃烧的焦味、湿漉漉的泥土味,还有隐隐的火药味——不是真的火药,是人群对峙时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府衙内,二堂偏厅。
林霄和苏婉儿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面前摆着茶,但谁也没动。赵严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象,脸色凝重。知府刘大人坐在主位,五十多岁,面白微须,穿着官服,手里端着一盏茶,但手指在微微颤抖。
“赵通判,你看看外面。”刘知府放下茶盏,声音带着疲惫,“再这样闹下去,是要出大事的。扬州城已经三年没有过这样的事了,若是传到京城……”
“知府大人,”赵严转过身,“正因为怕传到京城,我们才更要严办此案。王家通敌走私,证据确凿。若是因为怕闹事就压下来,将来事发,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证据确凿?”刘知府苦笑,“你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一本账册、几封信、还有一个大夫的供状。王家那边,可是联名了扬州七大家族上书,还有上百名士子静坐。你说,上面会信谁?”
“公道自在人心。”赵严说,“今日堂审,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公论?”刘知府摇头,“赵大人,你还是太年轻。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王家在扬州经营三代,关系盘根错节。你今天扳倒一个王秉德,明天就会有张秉德、李秉德冒出来。但如果你得罪了整个扬州的士绅……”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林霄忽然开口:“知府大人的意思是,为了不得罪士绅,就可以纵容通敌卖国?”
刘知府看向他,眼神复杂:“沈公子,我听说你是苏家的赘婿?苏家也是扬州大族,你应该明白,大家族之间,讲究的是平衡,是脸面。有些事情,不是不能查,但不能查得太深,不能撕破脸。”
“所以,”苏婉儿抬起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被人毒害三年,差点死掉,这件事也不能查得太深,不能撕破脸?”
刘知府语塞。他看着苏婉儿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无奈取代:“苏小姐,你的遭遇,本官很同情。但……唉。”
“知府大人,”赵严上前一步,“下官今日既然开了堂,就一定会审到底。大人若担心担责,可以在后堂听审,所有责任,下官一力承担。”
“你承担?”刘知府看着他,“赵严,你今年才三十八岁,仕途正好。为了一个案子,值得吗?”
“值得。”赵严毫不犹豫,“下官为官二十载,若连一个通敌案都不敢审,这官不当也罢。”
刘知府沉默了。良久,他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去审吧。本官……本官头疼,回后堂歇着了。”
他站起身,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林霄和苏婉儿一眼:“两位……好自为之。”
偏厅里只剩下三人。
“赵大人,”林霄说,“连累您了。”
“谈不上连累。”赵严摆摆手,“我早就想动王家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还要多谢你们,给了我这个机会。”
“可是知府大人那边……”
“刘大人是个聪明人。”赵严说,“他不想担责,但也不会明着阻挠。只要我们能拿出铁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把案子坐实,他就只能顺着我们的路走。”
他看向外面渐亮的天色:“辰时开堂。还有一个时辰,你们再想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证据,还有什么细节要注意。上了堂,每一句话都要斟酌,王家请的讼师是扬州有名的‘铁嘴’张讼,最擅长钻空子、抓语病。”
“我们明白。”
赵严离开后,林霄和苏婉儿对视一眼。
“怕吗?”林霄问。
“怕。”苏婉儿老实说,“但我更怕……怕王氏逍遥法外,怕以后还要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那就够了。”林霄说,“有时候,恐惧也能给人力量。”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自己服下一粒,另一粒递给苏婉儿:“这是周大夫配的宁神丸,能镇定心神。服下吧,待会儿堂上需要冷静。”
苏婉儿接过服下。药丸很苦,但咽下后,确实感到心头的慌乱平息了一些。
“还有一件事,”林霄说,“待会儿上堂,无论对方怎么激你,怎么污蔑你,都不要动怒。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会掉进对方的陷阱。”
“我记住了。”
“另外,”林霄顿了顿,“如果……如果我被他们反咬,说你我的证词是串通的,你就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你是苏家大小姐,老夫人会保你。”
“那你呢?”
“我?”林霄笑了笑,“我本来就是沈家不要的庶子,苏家不受待见的赘婿。命不值钱。”
“不许这么说!”苏婉儿忽然抓住他的手,“你的命,很值钱。至少……对我来说,很值钱。”
她的手很凉,但很用力。林霄看着她眼中的坚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好。”他点头,“我们都要活着。”
辰时正,鼓声三响。
“升——堂——”
“威——武——”
衙役的吆喝声从大堂传来,伴随着水火棍敲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威严。林霄和苏婉儿跟在赵严身后,从偏厅走向大堂。
堂外的人群骚动起来。火把已经熄灭,但天光大亮,看得更清楚。王家那边的人看见他们出来,立刻起哄:
“看!那就是沈陌!苏家的赘婿!”
“就是他诬告王大人!”
“还有苏婉儿!不守妇道,帮着外人害自己的继母!”
污言秽语如潮水般涌来。苏婉儿的脸色更白了,但她挺直脊背,目不斜视。林霄走在她身边,用身体挡住一部分视线。
衙役分开人群,让他们通过。林霄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好奇的、鄙夷的、同情的、仇恨的。
走进大堂,气氛为之一变。
大堂很高,很空。正上方是“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面摆着公案。赵严已经坐在主审的位置上,左右各坐着两位副审——一个是刑名师爷,一个是钱粮师爷。公案下方,左侧是原告席,右侧是被告席。
王氏已经坐在被告席上。她穿着素色的衣服,头发简单挽起,不施脂粉,看起来憔悴可怜。她身边站着春杏,还有两个王家请的讼师——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者,面皮白净,眼神精明,应该就是“铁嘴”张讼;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情倨傲。
林霄和苏婉儿在原告席坐下。他们的讼师是赵严帮忙请的,姓李,四十多岁,看起来很沉稳。
“带人犯王秉德上堂!”赵严一拍惊堂木。
两个衙役押着王秉德上来。他穿着囚服,戴着枷锁,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凶狠。被押到堂前,他不肯跪,被衙役强行按倒在地。
“王秉德,”赵严开口,“本官问你,你可知罪?”
“罪?”王秉德冷笑,“赵大人,我有什么罪?我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全扬州谁不知道?倒是你,赵严,为了升官发财,诬陷忠良,你才是有罪!”
“放肆!”赵严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岂容你咆哮!来人,掌嘴!”
衙役上前,啪啪啪打了王秉德十个嘴巴。打得他口角流血,但眼神更狠了。
“王秉德,”赵严拿起一份账册,“这是从你书房搜出的账册,上面详细记录了你三年来的走私往来:私盐五千担,军械三百件,还有‘甲字货’八十匹。你作何解释?”
“那是诬陷!”王秉德大喊,“账册是假的!是有人栽赃!”
“那这些信呢?”赵严又拿起一叠信件,“这些是你与你姐姐王氏往来的密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如何利用苏家的生丝生意做掩护,如何交接货物,如何分赃。”
“那也是假的!”王秉德梗着脖子,“我姐姐是苏家主母,怎么会做这种事?定是有人模仿笔迹,伪造信件!”
赵严不再问他,转向王氏:“王氏,你有什么话说?”
王氏抬起头,眼泪汪汪:“大人明鉴,民妇冤枉。这些信,民妇从未写过。定是……定是有人嫉恨民妇掌家,所以陷害。”
“哦?”赵严挑眉,“你说有人陷害,那你说,是谁陷害?”
王氏的目光投向林霄和苏婉儿,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但很快又变成委屈:“民妇不敢妄言。但……但婉儿自从嫁了沈公子,就对民妇多有不满。沈公子是沈家庶子,出身低微,入赘苏家后,一直想掌权。民妇猜想……猜想是他们夫妻合谋,伪造证据,想夺苏家的家产。”
倒打一耙。而且很巧妙地把动机归结为家产之争,掩盖了下毒和走私的本质。
张讼立刻接话:“大人,我的当事人说得有理。此案表面看是走私通敌,实则是苏家的家产之争。沈陌作为赘婿,不甘心地位低下,所以勾结周济仁伪造证据,陷害主母,意图夺权。请大人明察!”
李讼师站起来:“反对!被告方无凭无据,凭空臆测!”
“是不是臆测,问问证人就知道。”张讼看向赵严,“大人,我方要求传唤证人周济仁上堂。”
赵严看向林霄。林霄微微点头。
“传周济仁。”
周济仁被两个衙役搀扶上来。他看起来更憔悴了,走路都有些不稳,但眼神清明。他在证人席跪下。
“周济仁,”赵严问,“王氏是否曾找你配药,毒害苏婉儿?”
“是。”周济仁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三年前,王氏找到草民,说她女儿婉儿有心疾,需要一种‘安神药’。她提供了药材,让草民配制。后来草民发现,那药不是安神药,而是断魂草,长期服用会致死。但王氏威胁草民,若敢声张,就杀草民全家。”
“你胡说!”王氏尖叫,“周济仁,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诬陷我!”
“是不是诬陷,大人可以查。”周济仁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王氏每次给草民的药材清单,上面有她的私印。还有……这是她最后一次给的药材,草民留了一部分。”
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片干枯的叶子,还有几张纸。衙役呈给赵严。
赵严仔细查看:“确实是断魂草。这私印……王氏,可是你的?”
王氏脸色惨白,但还强撑:“印……印可能是伪造的……”
“那这个呢?”周济仁又取出一封信,“这是王氏写给草民的信,要求加大剂量。上面有她的亲笔签名。”
信被传阅。王氏的笔迹很有特点,娟秀中带着刚劲,很难模仿。
王氏的嘴唇开始颤抖。张讼见状,立刻转移话题:“大人,就算王氏真的找周济仁配药,那也只能证明她可能想毒害苏婉儿,不能证明王秉德走私通敌。这是两码事。”
“不,是一码事。”林霄忽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林霄站起身:“大人,草民请求呈上证物。”
“准。”
林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那块从落虹桥找到的盐块,还有几片从听雨轩灶眼刮下的灰烬。
“这块盐,是从落虹桥桥墩石缝中找到的。经检验,是未经官盐司允许的私盐。这些灰烬,是从苏家听雨轩小厨房灶眼里取出的,是银霜炭的灰烬——正是熬制断魂草所需的炭火。”
他将证物呈上:“这说明,王氏下毒的地点,正是她与王秉德走私交接的地点。下毒和走私,是同一件事的两个环节:王氏通过下毒控制苏家,王秉德通过走私获取暴利。而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掌控苏家的商业网络,为走私提供掩护,甚至……通敌卖国。”
“血口喷人!”王秉德怒吼,“你有什么证据说我通敌!”
“账册上记录的‘甲字货’,是什么?”林霄问。
“那……那是普通的马匹!”
“普通的马匹,需要从北境运来,又运往北方?而且交接时间都在深夜,地点都在荒郊野外?”林霄看向赵严,“大人,草民请求传唤新的证人。”
“谁?”
“扬州码头力夫头目,刘大。”
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汉子被带上来。他显然没上过公堂,吓得腿软,跪在地上直磕头。
“刘大,”赵严问,“你认识王秉德吗?”
“认……认识。王大人的货,常从我们码头走。”
“都是什么货?”
“表面上是生丝,但……但分量不对。有一次箱子摔破了,里面露出……露出盐。”
“还有呢?”
“还……还有一次,我半夜起来撒尿,看见他们在装货,箱子里装的是……是刀剑。”
堂上一片哗然。
“你胡说!”王秉德挣扎着想站起来,被衙役按住。
“大人,”刘大哭着说,“小的不敢胡说。小的还有几个兄弟,都可以作证。王大人……不,王秉德他不仅走私盐铁,还……还私通北边的鞑子!”
最后一句,像炸雷一样在堂上炸开。
连赵严都震惊了:“你说什么?你有何证据?”
“小的……小的亲眼看见,有一次来提货的人,说的是鞑子话。小的年轻时候在北境当过兵,听得懂几句。”刘大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这是那人掉落的,上面绣着……绣着狼头,是鞑子贵族的标志。”
破布呈上。确实是鞑子的图腾。
铁证如山。
王秉德面如死灰。王氏瘫软在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张讼还想挣扎:“大人,这只是刘大一面之词……”
“那这个呢?”堂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所有人转头看去。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脸上带着刀疤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木盒。
“你是什么人?”赵严问。
“草民陈四海,原北境边军百夫长,现为‘江运船行’船主。”男人跪下,“草民要揭发王秉德通敌叛国!”
他又一次抛下重磅炸弹。
“说!”
“三年前,王秉德找到草民,说要运一批‘特殊货物’去北境。草民起初不知是什么,后来发现是军械和盐。草民不肯运,他就威胁要杀草民全家。”陈四海打开木盒,“这是草民这些年偷偷记下的账本,每一批货的时间、数量、交接人,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这是王秉德与鞑子往来的信件,草民偷偷抄录了一份。”
账本和信件呈上。赵严快速翻阅,越看脸色越青。
“王秉德!”他猛地一拍惊堂木,“你还有何话说!”
王秉德终于崩溃了。他瘫在地上,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王氏,”赵严看向她,“你毒害继女,协助走私,可有话说?”
王氏抬起头,眼中已无神采。她看着苏婉儿,忽然笑了,笑声凄厉:“婉儿……我的好女儿……你以为你赢了?不……你输了。你和你娘一样,都是输家。这苏家……这扬州……这天下,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我们女人……不过是棋子,是货物……”
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拦住她!”赵严大喝。
但已经晚了。刀尖刺入胸膛,鲜血涌出。王氏看着苏婉儿,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我在地狱……等你……”
然后,她倒下了。
堂上一片混乱。春杏扑上去大哭,衙役上前查看,但王氏已经断气。
苏婉儿捂住嘴,脸色惨白。林霄扶住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赵严深吸一口气,拍下惊堂木:“王秉德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判斩立决,家产充公,九族流放三千里!王氏虽已自尽,但其罪难赦,剥夺苏家主母之位,不得入苏家祖坟!周济仁戴罪立功,从轻发落,判流放五百里!其余从犯,依律严惩!”
判决一下,堂外王家那边的人瞬间崩溃。有人哭喊,有人怒骂,但很快被衙役驱散。百姓那边则爆发出欢呼声。
林霄扶着苏婉儿走出大堂。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
结束了?
不,还没有。
怀中的玉佩突然剧烈发烫,烫得他几乎要叫出来。同时,一段清晰的画面涌入脑海——
不是文字,不是地图,而是一个场景:深夜,一座荒庙,几个人在密谋。其中一个人背对着画面,但手腕上戴着一个翠玉镯子,镯子内侧刻着一个字:
**夜。**
画面一闪而过。但林霄记住了那个字。
夜。
什么意思?是组织的名字?还是代号?
“沈公子,”赵严走过来,脸色并不轻松,“案子虽然结了,但……王家在京城有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和苏大小姐,最近要小心。”
“多谢大人提醒。”林霄拱手,“大人也要小心。”
“我?”赵严苦笑,“我这个官,怕是当到头了。不过……值得。”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挺拔而孤独。
林霄扶着苏婉儿上了马车。马车驶离府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堂上王氏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的血迹正在被冲洗。但那股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
“她死了……”苏婉儿轻声说。
“嗯。”
“我该高兴的……可是……”
“不用强迫自己高兴。”林霄说,“仇恨结束了,但伤痛还在。需要时间。”
苏婉儿点点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马车驶过扬州城的街道。街边的百姓还在议论刚才的堂审,有些人看见马车,指指点点。但林霄已经不在意了。
他掀开车帘,看向外面。天空很蓝,阳光很好。
一个新的开始。
但怀中的玉佩还在发烫,那个“夜”字,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事情,真的结束了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无论前方还有什么,他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活着的人。
也为了……死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