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当队伍蹒跚着走出隘口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刺破云层,照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积雪深及膝盖,每一步都要用力拔出脚,再陷进新的雪窝。囚犯们的体力消耗得很快,不断有人摔倒,然后被同伴搀扶起来,继续前行。
林霄走在最前面,用一根树枝探路。他的脸色比雪还白,嘴唇发紫——牵机毒的发作周期越来越短,每次发作都像有无数根针在体内乱刺。早晨服下的药已经快压不住了。
“沈公子,歇一会儿吧。”陈武从后面赶上来,看着林霄的样子,眼中满是担忧,“你已经走了一夜了。”
“不能停。”林霄摇头,声音有些沙哑,“那些杀手逃了两个,他们一定会回去报信。后面的追兵很快就会来。”
“可是你……”
“我还能撑。”林霄咬破舌尖,用疼痛驱散眩晕感,“陈将军,前面是什么地方?”
陈武展开地图——那是从杀手身上搜到的,比官方的流放路线图详细得多。地图上,他们现在的位置标着“鹰嘴隘”,前方十里处,是一个三岔路口。
“三条路。”陈武指着地图,“往北是官道,最平坦,但绕远,要多走三百里。往西北是小路,近,但要翻两座山。往东北……”他顿了顿,“是条废弃的古道,地图上没标多远,但看走向,是直通北境的。”
林霄接过地图,仔细查看。三条路线用不同颜色的线标注:官道是红色,小路是绿色,古道是黑色。而在古道旁边,有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
**“此路险,多瘴疠,商旅不行。”**
但在小字下方,还有一个更小的标记——一个黑色的弯月。
“‘夜’组织知道这条路。”林霄说。
“那我们不能走。”陈武立刻说,“他们肯定会在那里设伏。”
“不一定。”林霄沉思,“正因为知道,他们可能觉得我们不会走。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你的意思是……”
“走古道。”林霄做出决定。
“太冒险了!”陈武反对,“地图上都说了,多瘴疠,商旅不行。我们这些人,老弱妇孺占一半,走这种路,会死很多人。”
“走官道就不会死吗?”林霄反问,“官道平坦,但也容易被追上。小路要翻山,这样的天气,翻山就是找死。只有古道,虽然危险,但可能出奇制胜。”
“可是……”
“陈将军,”林霄看着他,“你信我吗?”
陈武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信。但是沈公子,你要想清楚,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们早就没有回头路了。”林霄收起地图,“传令下去,走古道。”
队伍在三岔路口停下。当陈武宣布要走古道时,囚犯们炸开了锅。
“什么?走古道?那不是找死吗?”
“我听说那条路上有瘴气,吸一口就死!”
“我不走!要走你们走,我走官道!”
场面一片混乱。几个王家子弟带头闹事,煽动其他人反抗。王朗和王晖想劝阻,但根本压不住。
“安静!”陈武大喝一声,抽出腰刀,“谁敢闹事,军法处置!”
士兵们也抽出武器,将闹得最凶的几个人围住。但囚犯们情绪激动,眼看就要发生冲突。
就在这时,林霄走了出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人群前,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的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但在阳光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嘈杂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看着他,这个一路带领他们活下来的年轻人。
“我知道你们怕。”林霄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我也怕。我怕死在路上,怕到不了北境,怕辜负了信任我的人。”
他顿了顿:“但是,怕有用吗?怕,追兵就不来了吗?怕,路就好走了吗?”
囚犯们沉默。
“我们为什么要流放?”林霄继续说,“因为王家犯了罪。但你们真的都有罪吗?老人有罪吗?孩子有罪吗?那些一辈子没出过门的妇人有罪吗?”
他指向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她怀里的孩子,才三个月大,有什么罪?”
又指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七十岁了,走路都困难,有什么罪?”
囚犯们低下了头。
“朝廷判我们流放,是法。但我们想活下去,是理。”林霄的声音提高,“现在,有三条路。官道,平坦,但追兵会在那里等着我们。小路,近,但这样的天气翻山,十个里要死五个。古道,危险,但可能有一条生路。”
他环视众人:“选择权在你们手里。要走官道的,现在可以走。要走小路的,也可以走。愿意跟我走古道的,留下。”
说完,他转身,不再看他们。
人群沉默了很长时间。雪地上只有风声。
终于,王朗第一个站了出来:“我跟你走。”
接着是王晖:“我也跟。”
然后是那几个曾经怨恨林霄的王家子弟,犹豫了很久,也站了过来。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站到了林霄身后。最后,连那几个闹得最凶的,也低着头走了过来。
只剩下十几个人,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还有几个胆小的妇人。他们看着大部队,又看看官道,最终,也蹒跚着走了过来。
没有人选择离开。
林霄转过身,看着这些人。他们的脸上有恐惧,有迷茫,但也有信任。
“好。”他点头,“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支队伍了。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同生共死!”王朗带头喊。
“不离不弃!”其他人跟着喊。
声音在雪原上回荡。
队伍转向古道。
古道果然难走。路很窄,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路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下面还有冻硬的冰。两侧是陡峭的山崖,不时有积雪滑落,砸在路面上。
林霄让青壮年走在前后,老弱妇孺走在中间。每走一段,他都要停下来,用树枝探路,确认安全才让队伍通过。
走了约莫五里,前方的路被一块巨石堵住了。巨石有一人多高,显然是山体滑坡滚下来的。
“绕不过去。”王朗检查后回来说,“两边都是悬崖。”
“那就搬开。”林霄说。
“可是这石头……”
“一起搬。”林霄挽起袖子,第一个走到巨石前。
青壮年们都围了上来。二十多人一起用力,喊着号子:“一、二、三——起!”
巨石纹丝不动。
又试了几次,还是不行。石头太重了,而且有一半陷在冻土里。
“用撬棍。”林霄说。
士兵们找来几根粗木棍,塞到石头下面。众人再次用力,木棍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但石头只是晃了晃。
林霄皱眉。这样下去不行,太耗时间,也太耗体力。
他走到巨石前,仔细观察。石头是花岗岩,很坚硬。但底部有一道裂缝,可能是滚落时撞裂的。
如果能扩大这道裂缝……
他想起玉佩功法中的暖流。如果能将暖流汇聚到一点,能不能震碎石头的内部结构?
没有试过,但可以一试。
“大家退后。”林霄说。
“沈公子,你要做什么?”陈武问。
“试试看能不能弄碎它。”
林霄将双手按在巨石上,闭上眼睛,开始运转功法。丹田处的暖流被调动起来,沿着经脉流向双手。他能感觉到,石头内部的结构——那些细微的裂缝,那些脆弱的地方。
他将暖流汇聚到掌心,然后猛地一震。
咔嚓。
一声轻响,巨石表面裂开了一道细缝。很细,但确实裂了。
有用!
林霄继续催动暖流,一次又一次地震动。裂缝越来越大,像蛛网般蔓延开来。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功夫?隔山打牛?
终于,在第十次震动后,巨石内部传来一连串的碎裂声。然后,整块石头轰然倒塌,碎成了几十块。
路通了。
“沈公子……”陈武看着林霄,眼中满是震惊。
“小把戏。”林霄收回手,感到一阵虚脱——刚才的消耗太大了。但他强撑着,“快,通过这里。”
队伍快速通过碎石堆。通过时,每个人都用敬畏的眼神看着林霄。
继续前行。
古道的险恶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走了十里,遇到了三处塌方,五处断崖。每次都是林霄用那种神奇的方法开路,但每次之后,他的脸色就更苍白一分。
苏婉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几次想劝林霄休息,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现在不能停。
午时,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停下休息。
林霄靠在一块石头上,闭着眼睛,全力压制毒素。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冷汗浸透了内衫。
“沈公子,喝点水。”苏婉儿递过一个水囊。
林霄睁开眼,接过水囊,手在颤抖。
“你的毒……”苏婉儿的声音哽咽。
“没事。”林霄喝了口水,“还能撑。”
他看向正在生火做饭的队伍。经过一上午的跋涉,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但士气还算稳定。王朗在组织人清点物资,王晖在熬药,陈武在安排警戒。
这支队伍,正在慢慢成型。
“沈公子,”王朗走过来,“物资清点完了。粮食够吃七天,药材……不太够。特别是治疗冻伤和风寒的药,缺得厉害。”
“这附近有能采药的地方吗?”林霄问。
“有是有,但雪太厚,不好找。”王朗说,“而且……这古道上,可能有些药材不能用。”
“为什么?”
“瘴气。”王朗压低声音,“我听说,瘴气多的地方,长出来的药材也有毒。吃了不但不治病,反而会中毒。”
林霄皱眉。这倒是个问题。
他正思索着,怀中的玉佩突然剧烈发烫。同时,一段信息涌入脑海——
不是画面,也不是文字,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对周围环境的感知。
他能“感觉”到,前方三里处,有一片山谷。山谷里没有瘴气,反而有一种……生机?而且,那里有药材,很多药材。其中有一种,特别适合解牵机毒。
这是玉佩的新功能?感知环境,感知药材?
“王朗,”林霄站起身,“你带几个人,跟我来。”
“去哪儿?”
“采药。”
林霄带着王朗和三个懂药理的囚犯,沿着古道继续向前。走了约三里,果然看见一片山谷。山谷不大,但很奇特——外面冰天雪地,谷内却温暖如春。积雪在这里融化,露出黑色的土地,土地上长满了各种植物。
“这里……”王朗惊呆了,“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地热。”林霄说,“地下有温泉,所以这里不冷。”
他走进山谷,仔细辨认那些植物。当归、黄芪、甘草……都是好药材。而且,在山谷最深处,他发现了一丛紫色的植物——叶子细长,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紫心草。周济仁说过,紫心草是解牵机毒的关键药材之一,极其罕见,只生长在地热充沛的地方。
找到了!
林霄小心地采了几株,用布包好。然后又采了其他需要的药材,直到布包装满。
“沈公子,这些够了吗?”王朗问。
“够了。”林霄点头,“我们回去。”
回到营地时,天已经快黑了。林霄立刻开始配药。紫心草需要新鲜的才有效,所以他必须现在就处理。
他让人支起一口锅,将紫心草和其他药材按比例放入,加水熬煮。熬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药汤变成深紫色,散发出奇异的香气。
“成了。”林霄盛出一碗,吹凉,一口喝下。
药很苦,但喝下后,一股清凉的感觉从胃部升起,迅速扩散到全身。体内的灼痛感减轻了,眩晕感也消失了。
有效!
林霄又喝了一碗,然后让王晖把剩下的药分给生病的人。
那一夜,营地里很安静。喝了药的人都睡得很好,连咳嗽声都少了。
林霄坐在火堆旁,看着跳跃的火焰。牵机毒的威胁暂时解除了,但前面的路还很长。古道才走了不到十分之一,后面的危险只会更多。
而且,“夜”组织不会罢休。逃走的刀疤汉子一定会带更多的人来。
需要更多的准备。
“沈公子,还没睡?”陈武走过来坐下。
“在想事情。”林霄说。
“在想追兵?”
“嗯。”林霄点头,“还有前面的路。”
“沈公子,”陈武犹豫了一下,“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问吧。”
“你……真的只是沈家的庶子吗?”陈武看着他的眼睛,“你的医术,你的谋略,还有……你那种神奇的功夫,都不是一个普通庶子该有的。”
林霄沉默了片刻:“陈将军,如果我说,我不是沈陌,你信吗?”
“我信。”陈武毫不犹豫,“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不像。沈陌我见过一次,胆小怕事,唯唯诺诺。而你……完全不一样。”
“那你不怕?”
“怕什么?”
“怕我不是沈陌,怕我是什么妖魔鬼怪。”
陈武笑了:“沈公子,我陈武当了十年兵,见过死人比活人还多。这世上有没有妖魔鬼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救了这支队伍,救了我,救了所有人。这就够了。”
林霄心中一暖:“谢谢。”
“不用谢。”陈武说,“沈公子,不管你以前是谁,现在你就是我们的主心骨。你说往哪走,我们就往哪走。你说打,我们就打。”
他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陈武离开后,林霄从怀中取出玉佩。玉佩的颜色又亮了一些,玉质中的绿光缓缓流转,像是在呼吸。
他轻轻抚摸着玉佩:“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帮我?”
玉佩没有回答。但林霄能感觉到,它和他之间,有一种越来越深的联系。仿佛它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个……生命?
夜深了。
林霄躺在火堆旁,闭上眼睛。梦中,他又看见了那条流放路。但这一次,路的两旁不是芦苇,而是人。很多人。有苏婉儿,有小荷阿青,有王朗王晖,有陈武,有所有跟着他走的人。
他们都在看着他,眼中充满期待。
路的尽头,依然黑暗。
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这些人。
也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