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光在熄灯区被虚渡族“捡货”转卖给焰行族。能量抑制场让人类第一次以生理层面体验“降维压制”,随后焰行族在母舰旁进行无声“分拣”,以束环编号将人类降格为货物。陆沉光被划入壮年劳工队,送往矿区奴隶营。
——
运输船不是船,更像一节被火焰拖着走的铁皮箱。
陆沉光和两百多名人类被塞进同一个货舱,货舱里没有座椅,只有沿壁固定的吊带。吊带材质粗糙,边缘磨得起毛,勒在肩膀上像砂纸。舱内空气潮湿,混着汗、呕吐物、尿液和某种说不清的辛辣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焰行族用来驱虫的挥发性燃料残留,能让大多数碳基生物的呼吸道短暂麻木。
束环刺针仍扎在他手腕里,随船体振动一下一下刺着皮肉,刺痛像提醒:你不是乘客,你是货。
货舱一角有一个半透明的观察窗,窗外是焰行族母舰内壁的光——暗红色,像凝固的血。每隔几分钟,红光会沿着舱外某种纹路脉动一次,脉动时,束环会同步发热,像在“点名”。
有人开始哭,哭声很快被旁边人的咒骂压住。
“哭有什么用?”一个壮汉低声吼,“省点水!”
另一个年轻人喃喃:“我们会被带去哪里……他们会杀了我们吗?”
没有人回答。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吞咽恐惧:有人不停抖腿,有人把额头抵在舱壁上,像在祈祷,也像在撞墙。还有一个女孩蜷在吊带里,手里紧握着一枚小小的纸质芯片,芯片边缘已被汗水浸软——那是她的遗言晶体封套,她还没来得及写遗言。
陆沉光把目光从她手上移开,逼自己看向观察窗。他需要信息,哪怕只是“我们在哪”。观察窗外偶尔掠过一些结构:巨大的管道、排列成阵列的磁约束环路、以及一个让他胃部发紧的东西——一团被力场束缚的等离子体火炬,悬在一座大厅中央,蓝白色的核心向外渐变成暗红。火炬旁边有焰行族战士列队,胸口血焰纹身随着火炬脉动同步闪光。
“掠火。”旁边一个年纪更大的男人突然低声说。
陆沉光侧头:“你认识?”
男人脸上满是灰尘与盐渍,眼角裂着细纹,像长期在干燥环境里过活。他的手腕束环编号比陆沉光更暗,像已经被“点名”很多次。
“我不是第一次见。”男人说,“我……我是在更早一批来的。”
陆沉光心头一跳:“第二批?”
男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别问。这里问问题会被听见。”
这句话让陆沉光后背发冷。他突然意识到,焰行族的控制不仅在武力,更在“信息的恐惧”——让你不敢问、不敢说、不敢形成同类的共识。只要共识不能形成,反抗就只是个体的抽搐。
运输船一阵更剧烈的震动,吊带同时绷紧。有人撞到舱壁,闷哼声像被掐断。观察窗外的结构开始变“粗糙”:光洁的内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黑色的岩面,上面镶嵌着工业模块和轨道灯,像把矿井搬进了太空。
他们到矿区了。
矿区奴隶营建在一颗被开膛破肚的小行星上。
这颗小行星被挖空了大半,内部塞进旋转栖居筒以提供微弱离心重力。栖居筒内壁贴着黑色防尘膜,膜上到处是划痕和补丁;筒体转动时发出持续的低吼,像一只巨兽在磨牙。空气里永远有粉尘——金属粉尘、岩尘、烧蚀后的碳尘——它们粘在鼻腔里,让人喉咙发涩,咳出的痰带着细小的黑点。
陆沉光被驱赶着下船,脚踩到栖居筒地面时,终于感到一点“重”。那重力很弱,像有人用手掌轻轻按住你的肩,提醒你还属于某个方向。但正因为弱,所有的疲惫都更粘:人站不稳,跪不下,摔倒时也摔得更慢,像一种故意的羞辱。
焰行族管理者站在通道尽头,身形比普通战士更“凝实”,火焰般的边缘更稳定,胸口血焰纹身更复杂,像一张密密麻麻的战功账本。他的翻译投影只有一句:
“站队。点数。”
束环开始发热。热从刺针传进肉里,像在骨头上烙字。每个人的束环亮起不同的暗红光点,光点的节奏不同,像一群被编排好的心脏。
管理者走到队伍前,从第一个人开始,用手指轻轻点向对方的额头。被点到的人会本能地一颤,像被什么扫过大脑。随后管理者用手势指向不同通道:矿道、维修区、分解室、或者——一条没有灯的走廊。
陆沉光看到三个老人被指向那条没灯的走廊。老人们没有挣扎,只是走得很慢,像在拖延。走廊尽头闪过一道极短的蓝白光,随后空气里传来一点焦糊味,像烤焦的头发。
没有惨叫。
因为他们连发声的时间都没有。
轮到陆沉光时,管理者的手指停在他额前半秒。那半秒里,陆沉光感到脑后像被轻轻捏了一下——不是痛,是一种被读入的感觉,像有人翻了一页你的脑子。
管理者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投影浮现:
“会修。”
他指向维修区。
陆沉光心里一紧:被挑去维修区意味着不必立刻下矿,但也意味着更靠近焰行族的设备,更容易被当成“工具奴”榨干。更糟的是,维修区里可能有其他文明的战俘工匠——那些人比矿奴更值钱,也更容易被严密控制。
他被两名焰行族战士押着穿过栖居筒,沿路看到各种尘族劳工:有的像岩石堆成的人形,步伐沉重;有的像一团漂浮的菌毯集群,被电场拴着走;还有一类身形修长、皮肤光滑的生物,戴着精密手套,眼神死寂——他们在焰行族的粗糙设备间显得格格不入。
其中一个“精密手套”生物抬眼看了陆沉光一瞬,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评估:这个新来的碳基货物能不能用。
维修区的门一关,空气立刻更热,更潮。这里没有栖居筒那种粉尘风,取而代之的是机油、烧蚀、电弧的味道。天花板上悬挂着一排排工具臂,工具臂末端是各种焊接头和切割头,很多已经钝了,切割时会发出刺耳的尖叫。
陆沉光被推到一台半损坏的设备前。设备外壳像熔过又凝固的铁,内部磁约束线圈裸露,线圈上有明显的热裂纹。一个焰行族技师站在旁边,纹身不如管理者复杂,但也有清晰的血焰节点。他用翻译投影吐出一句:
“修。两小时。”
陆沉光看一眼设备,心里迅速估算:这像是焰行族的能量抑制场发生器的次级模块。修好它意味着焰行族能更稳定地“关掉”别人的能量;修不好,他可能会被当场处理。
他蹲下,手指触到线圈表面。线圈很烫,但不是火烫,是长时间高功率运行后的残热,像一块发红的金属。裂纹边缘有细小的熔融痕迹,说明曾经发生过过载。
“缺少精密加工。”他低声说,像自言自语,“你们的线圈绕制误差太大。”
焰行族技师听不懂细节,但听懂了语气里的“不尊重”。它的火焰边缘闪了一下,像愤怒。投影跳出:
“你修。别说。”
陆沉光立刻闭嘴。他明白了:焰行族不需要你指出他们的短处,他们只要你把短处补上。你越指出,越显得你有思想;而有思想的货,风险高。
他开始工作,用手工方式把裂纹区域重新加固,用废弃的超导片做临时补丁,再用极细的焊丝重绕一段线圈。焰行族工具粗糙,但材料不差;他靠的是地球式工程师的“补丁哲学”——能跑就先跑,稳定再谈优化。
两小时后,设备重新亮起暗红指示灯。焰行族技师发出一声满意的哼,投影出现一个新的标记:
“可用。”
它转身离开,没有奖励,没有食物,只有一个事实:陆沉光今天不必死。
他站起来,手指因长期紧握而发麻。正要走,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极轻,却像刀刃划过金属:
“你的焊点太漂亮了。”
陆沉光猛地转头。
女人靠在一堆废料旁,穿着和他一样的破旧劳工服,但她站姿很稳,背脊笔直,像把自己从奴役里硬撑出来。她的头发剪得很短,眼角有一道淡疤,疤在灯下像一条细白线。最刺眼的是她的右肩胛骨下方露出一截伤疤——长而粗,像被撕裂后粗糙缝合的痕迹。
她看着他,眼神很冷,冷到几乎没有情绪,却又像藏着什么更深的东西。
“你是谁?”陆沉光问。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伸出手,露出虎口——那里没有烙星印。
“我叫沈未央。”她说,声音很平,像把自己名字当作编号,“在这里,名字没用。你会很快明白。”
陆沉光盯着她虎口的空白,心里一阵发紧:没有烙星印,意味着她要么从未认同“人类来处”,要么早已放弃;更可能的是——她在这里太久,久到印记被磨掉,或者不敢留。
“你是第二批?”他压低声音。
沈未央笑了一下,那笑不带温度:“第二批探路者,你也可以叫我们‘更早死过一遍的人’。银河系没有我们的家园,探路者变成了离散者。”
她走近一步,目光扫过他手腕上的束环:“别动它的刺针。你以为那只是追踪?它还在训练你的身体。每次你想反抗,束环会先让你疼。久了,你就会在反抗之前先害怕疼。”
陆沉光的后背发冷。驯化接口。原来如此:焰行族的统治不是靠每天杀人,而是靠让你在生理层面提前放弃选择。
“你为什么告诉我?”他问。
沈未央看了他一眼,眼神像在评估一笔交易:“因为你刚才修的那台东西,明天会用在我们身上。你修得太好,等于帮他们升级了锁链。”
陆沉光心里一震。他想反驳——他不修就会死;但她说得对:在奴役体系里,生存本身就会变成共犯。
沈未央从废料堆里捡起一片细小的黑色金属片,弹到他手心。金属片像薄薄的指甲盖,却沉得异常。
“拿着。”她说,“别问是什么。问就是死。”
陆沉光握住金属片,触感冰凉,边缘极细,像某种精密元件的切片。他本能地把它藏进袖口。
“想活下去,”沈未央低声说,“先学会像老鼠一样。不要做英雄。英雄在这里活不过三天。”
她转身要走,又停住,背对着他说了一句:
“有人在找你。一个老头。别信他,但也别拒绝他。你现在需要‘关系’。”
陆沉光皱眉:“谁?”
沈未央没有回答,消失在维修区更暗的走廊里。她走路几乎没有声响,像影子滑过。
陆沉光站在原地,掌心那片黑色金属片冷得刺骨。他忽然意识到:从踏进银河的这一刻起,人类的“文明”不再是旗帜,而是伪装;真正能救命的,是偷、是躲、是交换、是无底线的适应。
而沈未央,就是这种适应的化身。
十分钟后,维修区门口出现一个老人。
老人背有些驼,脸上布满矿尘与皱纹,眼神却很亮,亮得像在黑暗里攥着火。老人手腕束环的编号几乎不发光——那意味着他活得足够久,编号已被系统“用旧”。
他走到陆沉光面前,没有自我介绍,只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叫陆沉光,对吧?你父亲叫陆承明。你祖父叫陆沉。”
陆沉光的血液瞬间变冷:“你是谁?”
老人笑了笑:“韦明礼。”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更让陆沉光心脏下坠的话:
“你祖父还活着。并且……他在这里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