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一种痛,是三千六百刀同时剐在骨头上、灵魂被寸寸捻碎的痛。是盐洒在绽开的血肉上、铁钎刺穿指甲缝、耳边响着至亲哀嚎与仇敌嗤笑的痛。是沈厌迟被绑在胤朝刑场柱子上,经历足足三个时辰“千刀万剐”之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未婚妻林月柔依偎在太子怀中,用他送的绢帕,轻轻掩住鼻子,仿佛嫌血腥味脏。
然后,是黑暗。永恒的、虚无的、连痛苦都消弭的黑暗。
再然后……
他猛地睁开了眼。
没有刑柱,没有刽子手,没有围观的、兴奋到扭曲的京城百姓的脸。眼前是熟悉的承尘,檀木雕花,一角有些细微的裂纹——这是他公爵府邸,他卧房的承尘。
他躺在柔软的被褥里。身上是光滑的丝质寝衣。左手完好无损,五指修长,没有那些深可见骨、密密麻麻的刀口。
安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一声,以及自己……过于平稳的心跳。
沈厌迟没动。连眼珠都没转。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承尘的那处裂纹,像一具突然被注入灵魂的雕像。
回来了?重生了?回到了家破人亡前夜?
哈。
第一个念头不是狂喜,是刺骨的、冻结血液的**怀疑**。
太巧了。巧得像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像那些西域传来的顶级致幻药,能在人死前最后一刻,编造出最渴望、最真实的梦境。像敌人知道他会不甘,会在意识弥留时幻想“重来一次”,所以送他一场完美的、细节饱满的、让他沉溺至死的“美梦”。
然后在他最松懈、最狂喜、准备大干一场时,梦醒。现实还是刑场,还是绝望。多有趣的折磨。
沈厌迟,前世官至镇北公,掌北境二十万边军,最后被安上“通敌谋逆”的罪名,千刀万剐。他见过太多阴谋,太多幻术,太多攻心之计。他信天信地信手里的刀,唯独不信“侥幸”。
尤其是,死后的“侥幸”。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股熟悉的、清冽的松木熏香气。这味道……他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是了,家破前夜,他书房点的就是这种香。林月柔送来的,说安神。那一夜他睡得极沉,醒来时,府邸已被御林军围成铁桶,第一道抄家的圣旨就悬在头顶。
熏香。心理暗示的绝佳载体。如果在致幻中复现这个味道,能轻易将受术者拖入预设的“时间点”和“情绪场”。
疑点一。
他试着动了一下左手小指。意念发出指令,到小指微微弯曲,中间有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延迟。大约0.3秒。正常人根本感觉不到。但他不是正常人。他是从凌迟的极致痛苦和高度精神紧张中“回来”的人,对身体的掌控和感知,被磨砺到变态的程度。
这0.3秒的延迟,像意识与身体之间隔了一层极薄的、粘稠的胶质。是某些高级致幻剂的典型特征——干扰神经信号传导速度。
疑点二。
窗外,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
“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一慢三快。
沈厌迟的记忆,精准得像刻在骨头里。他被绑上刑场,是在午时三刻。阳光最烈的时候。而前世的“家破前夜”,他记得清楚,四更时分,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没有更夫打更——因为那夜全城戒严,更夫都被勒令归家。
时间对不上。记忆出现了矛盾的细节。
疑点三。
三个疑点,像三根冰冷的铁钉,将他刚刚升腾起的一丝“可能真的重生了”的微末火星,死死钉在了“这很可能是陷阱”的砧板上。
不能信。绝对不能信。
狂喜是毒药。希望是绞索。
他必须验证。用最绝对、最无法作假的方式,在最短时间内,验证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一个时辰。他给自己定下死线。如果一个时辰内无法百分百确认,那么无论这“重生”是真是假,他都必须立刻启动“应对致命幻觉或陷阱”的预案——那预案里包括自杀,真正的、彻底的自杀,以避免在虚幻中泄露真实意识,遭受比凌迟更可怕的、针对灵魂的永恒折磨。
他坐起身。动作很稳,没有一丝重生者常见的虚浮或激动。眼神冷静得骇人,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高速运转的、拆解一切的分析。
首先,测试痛觉。这是最底层的生理反应,高级致幻剂可以模拟视觉、听觉、嗅觉,甚至可以模拟触觉的“压力”和“温度”,但对于“痛觉”,尤其是特定类型的剧痛,模拟难度极高,且极易与受术者自身的痛觉记忆库产生冲突,导致幻境出现逻辑裂痕。
他前世在军中和刑部,接触过太多这类东西。他知道人体左手小指内侧,有一簇极其敏感、连接中枢的神经束。用明火烧灼那里产生的痛,尖锐、精准、带有强烈的生物电刺激特征,是幻术最难完全复刻的感觉之一。
如果这里是幻境,烧这里的痛感要么模糊,要么延迟,要么……带有不该有的“象征性”(比如火烧的痛里掺杂针扎的幻觉)。
如果这里是真的……那很好,他需要这场痛来清醒。
他拿起床边烛台。黄铜的,沉甸甸的,烛泪层层堆叠,是他用了多年的旧物。触感真实,重量真实。但不够。
他拔出固定蜡烛的小铜签,在烛火上烧。直到签子尖端被烧得通红,发出暗红的光,边缘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然后,他解开了左手寝衣的袖口,将小臂露出。皮肤光洁,没有伤痕。他面无表情,将烧红的铜签尖端,稳稳地、缓慢地、精准无比地,按在了左手小指根部内侧,那簇神经束所在的位置。
“嗤——”
轻微的、皮肉焦糊的声音。一股白烟冒起,伴随着蛋白质烧焦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味道。
**痛!**
尖锐的、爆炸性的、沿着手臂神经直冲大脑的剧痛!像一根烧红的铁钎,从他手指狠狠钉进去,一路捅到天灵盖!
沈厌迟的身体猛地绷紧,脖颈上青筋瞬间凸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握铜签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他甚至微微调整角度,让灼烧面积更精确地覆盖那簇神经。
痛感清晰、强烈、纯粹。没有延迟,没有掺杂其他奇怪的幻觉。就是纯粹的、极致的、物理性的灼痛。
好。第一步,痛觉测试通过。这里是真实世界的概率,提升到40%。
但还不够。幻术大师可以结合药物和催眠,在受术者身体上制造真实的轻微烧伤,同时用幻觉覆盖“正在被烧”的过程,以此模拟出近乎完美的痛觉。他需要双重验证,需要动用更高阶的、幻术几乎无法触及的领域——**纯粹理性的、庞大的、无意义的细节记忆**。
他在继续忍受那灼烧剧痛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开始默诵。
《胤律·谋逆罪》全文。
共三千八百七十二字。段落严谨,用词晦涩,逻辑环环相扣,充满枯燥至极的律法术语和案例引用。没有任何情感色彩,没有任何画面感,只有冰冷坚硬的条文。这是他前世为应对刑部审讯,倒背如流的东西。在幻境中,受术者的意识会倾向于构建有意义的、情绪化的、或画面清晰的记忆,对于这种纯粹理性、冗长枯燥的信息,幻境的“渲染”会力不从心,容易出现模糊、错漏、甚至逻辑断层。
他开始背。从第一条“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开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灼烧的剧痛在持续冲击他的神经,像狂暴的海浪。而冰冷的律法条文,则像海底最深沉的磐石,死死压住意识的浮动。他在疼痛与枯燥之间,艰难地维持着意识的绝对清醒和专注。
三百字……五百字……一千字……
剧痛让他的后背被冷汗浸透。默诵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他的大脑像被分割成两个互不干扰的处理器:一个处理着生理的痛苦信号,一个稳定输出着毫无感情的文字流。
两者并行不悖,清晰共存。
没有模糊。没有错漏。律文的每一条、每一款,甚至每一个注解的措辞,都如同镌刻一般清晰。
幻境能模拟剧痛,或许还能模拟部分记忆检索。但同时模拟“正在承受的真实剧痛”和“高速、精准、无情感输出的庞大枯燥记忆”,并且让两者并行不悖、互不干扰?这难度呈几何级数增长。
这里是真实世界的概率,提升到70%。
铜签尖端的热量渐渐散去。他移开手。左手小指根部,留下一个焦黑的、边缘翻起、深可见肉的圆形伤口,惨不忍睹。剧痛稍缓,但持续的灼痛感和神经的抽搐依然强烈。
他扯过一片干净的寝衣内衬,随意将伤口裹了裹,血很快渗出来,染红了一片。他看都没多看一眼。
时间过去了大概一刻钟。
还剩三刻钟。
他需要最后的、一锤定音的验证。一个只有“真实重生”才能做到的验证——**说出一个,此刻绝对不可能知道,但很快就会发生的、关于他人的秘密。**
这个秘密,必须足够私人,足够意外,足够让知情者瞬间产生无法伪装的真实反应。
他想到了窗外的更夫。张伯。一个在公爵府外围打更打了十几年的老实人,嗓门洪亮,从未出错。前世,大约七天后,张伯会因为儿子欠下巨额赌债被逼得上吊,临死前留下遗书,沈厌迟偶然得知,曾悄悄让人送了三两银子去他抽屉,替他儿子平了债,保住了那家人的房子。这件事,除了张伯死去的灵魂和沈厌迟自己,本该无人知晓。
如果现在是“家破前夜”,那么张伯的儿子昨晚刚刚输光,债主逼上门,张伯正处在绝望的顶点,这个秘密还死死压在他心里,对任何人都是绝对的震撼弹。
如果这里是幻境,敌人怎么可能知道他沈厌迟七天后才会知晓、并且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一个小小善举的细节?他们连张伯这个人是否存在都未必清楚!
赌了。
沈厌迟深吸一口气,压下手指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也压下心中最后一丝动荡。他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
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灌进来,吹动他汗湿的额发。远处,更夫张伯正提着灯笼,拖着梆子,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来,身影在昏暗的灯笼光里拉得老长。
四更天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厌迟等着。直到张伯走到他窗下,大约十步远的地方。
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足以让对方听清。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淡淡沙哑,却字字清晰,砸进张伯的耳朵里:
“张伯。”
更夫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抬头望来,看见是公爵爷站在窗口,连忙躬身:“公、公爵爷?您还没歇着?是小老儿打搅了?”
沈厌迟没理会他的惶恐,目光落在更夫那张被生活压得皱纹深刻、此刻写满疲惫和隐藏惊恐的脸上,缓缓地,说出了那句决定真假的话:
“你儿子昨夜在城西‘快活林’赌档,输了三两银子,签了印子钱的契。债主姓侯,绰号‘滚刀肉’,限你三日还清,否则拆房抓人。”
张伯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烛火跳了几下,没灭,但光暗了许多,照得他脸色惨白如鬼。他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被看穿一切的恐惧,以及更深层的、秘密被最不该知道的人知晓后的天崩地裂。
“那三两银子,”沈厌迟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在我书房,左边第一个抽屉的暗格里。你现在去取,钥匙在窗台第三盆罗汉松的土里。拿了钱,天亮前还了债,管好你儿子。此事,烂在肚子里。”
说完,他不再看张伯的反应,直接关上了窗户。
“砰。”
一声轻响,隔绝了窗外那个凝固的、惊恐的世界。
沈厌迟背靠着冰冷的窗棂,缓缓滑坐在地板上。
左手伤口还在疼,一阵一阵,尖锐地提醒着他肉体的真实。
耳边,仿佛还残留着张伯灯笼落地的声音,和他那粗重、恐惧到极致的喘息。
验证,完成了。
幻境不可能编织出张伯儿子赌债的细节,更不可能让“张伯”这个虚拟人物,对他沈厌迟随口说出的话,产生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如此充满个人化恐惧和绝望的反应。
那不是程序设定的反应。那是活生生的人,被戳破最隐秘伤口时的真实战栗。
这里是真实的。
他,沈厌迟,镇北公,真的从千刀万剐的刑场,回到了家破人亡的前夜。
没有狂喜。没有欢呼。没有泪流满面。
只有一种沉重的、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以及从这寒意深处,缓缓燃起的一点幽暗的、名为“复仇”的火焰。
他抬起受伤的左手,看着被血浸透的布条,眼神如同万古寒冰。
“是真的……”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那么,游戏开始了。”
“太子,林月柔,皇帝,宰相……所有把我、把沈家推上刑场的人……”
“这一次,我们慢慢玩。”
“我会把你们给予的一切,痛苦,绝望,背叛,千刀万剐……”
“十倍。百倍。千倍。”
“还给你们。”
他扶着窗棂,慢慢站起身。背脊挺直,如一把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古剑。
窗外,隐约传来张伯压抑的、激动的呜咽,和匆匆远去的、踉跄的脚步声。
那是感激?是恐惧?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沈厌迟知道,自己这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时间囚徒”,已经拿到了打开囚笼的第一把钥匙。
虽然,这钥匙,是用自残的剧痛和冰冷的算计换来的。
但,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