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前,一个时辰。
太子东宫安插在沈府的眼线首领,王厨子,捏着那张突然出现在他油腻围裙口袋里的、字迹歪斜的纸条,手心里全是汗。纸条上的字像是用烧焦的木棍写的,透着一股子慌乱和决绝:
“今夜子时三刻,后巷老槐树下,沈欲焚旧日与东宫往来密札,速来取,迟则成灰。”
没有落款。字迹是刻意扭曲的,但内容像烧红的针,直直扎进王厨子眼里。“与东宫往来密札”……这几个字让他头皮发麻。沈厌迟和太子殿下早年确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尤其是在打压其他皇子、巩固储位的时候。这些文书若是真的存在,且落在沈厌迟手里,那就是悬在太子头顶的一把刀。沈厌迟疯了?要烧?是彻底绝望下的自保,还是陷阱?
王厨子矮胖的身子缩在厨房角落的阴影里,眼珠子急转。他不敢不信。万一是真的,他没拿到,让这些要命的东西化为灰烬倒也罢了,若是被别的什么人——比如陛下的人——截了去,那后果……他打了个寒颤。宁可信其有!必须去!亲眼看着那些东西烧掉,或者,万一有机会……抢下一两张?
与此同时,皇帝埋在府中的钉子首领,赵侍卫,也在自己狭窄的宿处,盯着掌心那枚用飞刀钉在门板上的、裹着纸条的小石块。纸条展开,字是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写的,干涸后像是血迹,笔画僵硬:
“子时三刻,后巷废井边,沈将埋藏谋逆铁证。关乎北境军、前朝遗祸。亲眼所见,方可回禀。”
谋逆铁证!北境军!前朝遗祸!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赵侍卫冰冷的心防上。他面皮绷紧,眼神锐利如鹰。沈厌迟要埋东西?埋什么?是他自己谋反的证据,还是别的什么?陛下最忌惮的,就是边将勾结、前朝死灰复燃。此事,干系太大。必须亲眼确认地点,确认他埋的是什么,或者,最好能拿到东西!
两张纸条,两个不同的“致命吸引点”,精准地戳中了王厨子和赵侍卫各自主子最敏感、最不能忽视的神经。由不得他们不去。
子时,府中寂静如墓。
王厨子换了身深灰色的粗布衣服,像一团移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溜出下人房,蹑手蹑脚往后巷摸去。他心跳如鼓,但多年潜伏的本能让他尽量放轻脚步,耳朵竖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不能被发现,尤其是不能被赵侍卫那帮鹰犬发现。
几乎同一时间,另一条更隐蔽的路径上,赵侍卫一身夜行衣,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他如同鬼魅,脚尖点地,身形起伏间毫无声息,锐利的目光同样警惕着四周。他尤其注意是否有太子党羽的踪迹——这种事,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后巷,是府邸最偏僻的地方。一侧是高墙,一侧是荒废的杂院外墙,中间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平日里除了倒夜香的,少有人至。今夜无月,只有几点疏星,勉强勾勒出老槐树张牙舞爪的轮廓和废井边残破的石栏。
王厨子先到。他把自己蜷缩在老槐树对面一处堆放破瓮烂缸的凹陷里,屏住呼吸,只露出一双紧张的眼睛,死死盯着老槐树下的那片空地。时间一点点流逝,他手心冰凉。
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衣袂拂风声。赵侍卫到了。他选择了废井旁一截半塌的土墙后,那里视野开阔,既能看见废井周边,也能用余光扫到老槐树一带。他像块石头般伏下,气息收敛到极致。
两人相距不过二十余步,中间隔着昏暗的巷子和零星杂物。他们都察觉到了黑暗中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但无法确定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夜风穿过巷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子时三刻。
巷子另一端,传来了拖沓、虚浮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穿着沈厌迟常穿的那件深青色旧便袍,身形轮廓在昏暗星光下,与沈厌迟一般无二。头发有些散乱,低着头,手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王厨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了!是沈厌迟!他抱着的……是那些密札吗?
赵侍卫的瞳孔骤然收缩!目标出现!他怀里……是那个“铁证”吗?
只见那“沈厌迟”走到老槐树下,停住。他似乎很慌乱,左右张望。然后,猛地将怀里一叠厚厚的、纸张似的东西,扔在树下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堆干草枯枝上。接着,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
火光骤然亮起,映出他半张苍白、扭曲、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脸(易容和灯光效果)。正是沈厌迟的模样!
王厨子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堆纸。距离有点远,看不清字,但能看到纸张大小不一,有些边缘还有熟悉的朱批痕迹?他的血都涌到了头上——是真的!沈厌迟真要烧!
“沈厌迟”手抖得厉害,火折子几次才点燃枯草。火苗“呼”地一下窜起,迅速吞噬那些纸张。火光中,“沈厌迟”发出似哭似笑的、压抑的呜咽,还神经质地用脚去拨弄火堆,确保每一张纸都烧透,嘴里含糊地念叨:“烧了……都烧了……干净了……别再找我了……”
王厨子看得心惊肉跳,又莫名有种扭曲的安心感。烧吧,烧得干干净净!他几乎要按捺住冲出去的冲动,去抢下一张半张。但他忍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对面土墙后那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黑影。是谁?陛下的人?他心头一凛,更加不敢动弹。
赵侍卫伏在墙后,冷眼旁观。焚烧纸张?这是在销毁什么?与他收到的“埋藏证据”不符。但他沉住气,继续观察。
很快,那堆纸化为一小摊灰烬,火苗渐熄。“沈厌迟”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耗尽了力气,颓然坐倒在地,对着灰烬发呆。但仅仅过了十几息,他忽然又像是被什么惊醒,猛地弹起来,脸上露出另一种极致的恐慌。他左右看看,从怀里(实际上是早已藏在树下阴影里)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巴掌大小的扁平铁盒。
看到铁盒的瞬间,赵侍卫全身肌肉骤然绷紧!来了!这才是关键!
只见“沈厌迟”抱着铁盒,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蹑手蹑脚、却又跌跌撞撞地跑到废井边。他再次紧张地四顾,然后蹲下身,用手和一块捡来的碎瓦,开始在井栏旁松软的泥土里快速刨挖。他的动作笨拙而急切,呼吸粗重。
王厨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心中疑窦顿生。烧完纸,又去挖坑埋东西?埋什么?他忽然想起太子殿下曾经提过,沈厌迟手里可能还握着一些对陛下不利的“东西”……难道?
赵侍卫的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铁盒!埋藏!果然!他几乎要确定,那铁盒里就是所谓的“谋逆铁证”!他死死盯着“沈厌迟”的每一个动作,记忆着埋藏的具体位置——井栏西北角第三块石板下方约半尺处。
“沈厌迟”很快挖好一个小坑,将铁盒放进去,又匆匆掩上土,还用脚踩了踩,又拖过几片烂树叶和碎石稍作掩盖。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又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呆呆站了片刻,然后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呜咽,转身,踉跄着,迅速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黑暗里。
巷子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老槐树下那堆灰烬余温尚存,以及废井边那处新鲜翻动过的泥土,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王厨子和赵侍卫,依旧潜伏在各自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空气仿佛比刚才更加粘稠,充满了猜忌和无声的较量。
过了许久,确认“沈厌迟”真的离开,且周围再无其他动静,王厨子才像只肥胖的老鼠,悄无声息地从破瓮堆后溜出来。他先警惕地看了一眼废井方向(赵侍卫潜伏处),然后快速跑到老槐树下。灰烬还是温的,他用手指小心拨弄,除了灰烬和未燃尽的草梗,什么也没找到。纸张已彻底成灰。他略感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安心。烧了就好。他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废井边……那家伙埋了什么?要不要……
就在这时,废井边土墙后的黑影,似乎动了一下。
王厨子心头猛跳,立刻打消了任何多余的念头,迅速缩回阴影,沿着原路仓皇撤离。不管埋了什么,那是陛下该操心的事!当务之急,是把“沈厌迟深夜焚毁与东宫密信”的消息,立刻报给太子殿下!至于陛下的人看到了什么……那不重要,或者说,那反而可能是个机会?
几乎在王厨子离开的同时,赵侍卫也如同轻烟般从土墙后滑出。他看都没看老槐树下的灰烬,径直走到废井边,蹲下身,仔细查看了那处埋藏点。泥土新鲜,掩盖仓促。他没有立刻挖掘——在没有明确指令前,擅自触动可能的关键证据是愚蠢的。他需要将确切位置和所见情景,一字不差地禀报上去。
他站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老槐树方向,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太子的人?刚才似乎有个影子。他也看到了焚烧?看到沈厌迟先焚物,再埋盒?赵侍卫心中快速分析:沈厌迟此举何意?先焚烧一些可能牵连太子的东西示好或自保?然后再埋下更致命的、可能涉及谋反的证据?还是说……焚烧只是幌子,埋藏才是真正目的?太子的人出现在此,是巧合,还是他们也得到了消息?若是后者……陛下最担心的事情,莫非真的有了苗头?
两人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思和“真相”,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各自奔向自己的主子。
* * *
翌日,东宫。
太子听完王厨子添油加醋的禀报,脸色阴晴不定。“焚烧与孤的密信?”他指尖敲着扶手,眼神闪烁,“他倒是‘识趣’……看来是真怕了,想彻底斩断联系以自保。” 但随即,他眉头一拧,“你说,赵铁鹰(赵侍卫)也可能在场?还看到沈厌迟埋了东西?”
“小人虽未看清,但废井方向确有黑影,且极为警醒,八成是陛下的人。”王厨子俯首道。
太子沉吟不语。沈厌迟埋了什么?为什么要当着皇帝眼线的面埋?是做给皇帝看的?还是……那东西本身,就是针对皇帝的?皇帝的人亲眼目睹沈厌迟“埋藏证据”……这手法,倒像是故意留个把柄给皇帝?沈厌迟想干嘛?向皇帝表忠心?用太子的“旧账”和某个“新证据”来换取苟活?
不对。太子猛地警觉。如果沈厌迟埋的真是对皇帝不利的东西,却被皇帝的人当场“目睹”,那皇帝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谁会指使或知情?会不会是……东宫?沈厌迟是不是在玩祸水东引的把戏?借埋藏“谋逆证据”之事,让皇帝疑心是太子在背后操控沈厌迟,意欲不轨?
想到此,太子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好你个沈厌迟,临死还想反咬一口!他眼中厉色一闪,“给孤盯紧赵铁鹰那边,还有,沈厌迟埋东西的地方,给孤仔细查,但不要动!看看皇帝那边什么反应!”
同一时间,皇宫,御书房。
皇帝听罢赵侍卫一丝不苟、毫无个人感情的叙述,半晌无言。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先焚烧纸张,再埋藏铁盒……”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焚烧何物?”
“距离较远,火光晃动,未能辨清。但观其形,似是文书信札类,数量不少。其人神色痛悔惶恐,口称‘干净了’、‘别再找我’。”赵侍卫垂首答道。
文书信札?痛悔惶恐?皇帝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是与太子的那些腌臜东西吧。烧了,是想撇清?怕朕查?蠢货,烧了就能干净么?朕若要查,何须实物。
“那铁盒,可能装何物?”皇帝又问。
“扁平方正,以油布密裹,大小……或可存放账册、名单、印信之类。其埋藏时神色惊恐慌张,与焚烧时之颓然不同,更为急切。”赵侍卫道。
账册?名单?印信?皇帝眼神渐冷。沈厌迟在北境多年,若真有不臣之心,私下勾连、蓄养死士、甚至与前朝余孽暗通款曲,留下些证据也不足为奇。他这是在为自己准备后路?还是……在为某人转移或保存罪证?
“现场,可有他人踪迹?”皇帝看似随意地问道。
赵侍卫略一迟疑,还是如实道:“老槐树方向,似有另一潜伏者,身形矮胖,行动谨慎,似是府中仆役,但观其潜伏与撤离身手,并非寻常下人。臣离开时,其已先一步离去。”
仆役?身手不凡?皇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太子的人吧。王厨子?他也去了。看到了沈厌迟烧东西,也看到了埋东西?
这就很有趣了。
沈厌迟烧的,可能是与太子的勾连证据。埋的,可能是涉及谋逆或其他更要命的证据。太子的人看见了焚烧,皇帝的人看见了埋藏。那么,在太子看来,沈厌迟是在向皇帝“坦白”与太子的关系以求宽恕?在朕看来,沈厌迟是不是在太子指使下,正准备玩什么花样?或者,沈厌迟这疯子,根本就是在同时耍弄两边?
但无论如何,太子的人出现在那个敏感的时间、敏感的地点,本身就意味着,太子对沈厌迟的一举一动,关切程度非同一般。沈厌迟埋下的东西,太子知不知道?想不想要?
“朕知道了。”皇帝挥挥手,赵侍卫无声退下。
御书房里只剩下皇帝一人。他望着跳动的烛火,眼神幽深。沈厌迟不足为虑,一个废人罢了。倒是太子……近来手脚似乎伸得有些长了。沈厌迟这块臭肉,倒是引来了不少苍蝇。且看着吧,看看这位好儿子,到底想从这块臭肉里,榨出点什么。
沈府深处,沈厌迟听着心腹用暗语回报的、关于东宫与皇宫两处隐约的动向,面无表情。
老槐树下烧的,只是一堆用特殊药水泡过、遇火会有类似纸张燃烧痕迹和气味的特制草纸。废井边埋的,不过是个空空如也、做了旧、抹了点铁锈和尘土的空铁盒。
但落在王厨子和赵侍卫眼里,就成了足以让他们各自的主子浮想联翩、彼此猜忌的“铁证”。
焚烧 + 埋藏。
太子视角:沈厌迟销毁旧罪证(向东宫示弱或自保),同时埋藏可能对皇帝不利的新证据(或为太子转移?)。
皇帝视角:沈厌迟销毁与太子的牵连(向朕示好?),同时埋藏自身谋逆证据(或受太子指使?),而太子的人在场。
信息的不对称,视角的差异,加上双方固有的提防,足以让简单的“一烧一埋”,演化出无穷的、指向对方的恶意揣测。
沈厌迟不需要他们立刻冲突。
他只需要种下一颗种子。
一颗名为“对方可能在利用沈厌迟搞鬼”的猜疑种子。
这颗种子,会在他后续一连串的“崩溃”与“异常”表演灌溉下,在王厨子和赵侍卫这两条原本可能井水不犯河水的暗线之间,悄然生根,慢慢发芽,最终长成阻碍他们视线、甚至诱发他们内耗的荆棘。
他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光,眼神空漠。
戏台已经搭好,演员已就位,观众也各自入席。
好戏,才刚刚开始。而所有的聚光灯和猜忌,终于如愿以偿地,从他这个“主角”身上,微妙地偏移开了一丝。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