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日,深夜。
书房里没有点灯。沈厌迟坐在绝对的黑暗里,只有窗外漏进一点稀薄的、被云层过滤过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桌案和博古架的轮廓。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地图,不是密报,而是一张他自己用炭条在粗麻布上画的简图。线条歪斜,却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和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舍身崖周边地形、禁军巡逻班次与路线、岗哨交替的漏洞时间、慈觉师太日常起居规律……过去半个月所有零碎观察和情报拼接的成果,都浓缩在这张脏兮兮的布上。
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灰尘和一种冰冷的、属于计谋发酵的味道。
指尖划过粗麻布上那个代表“舍身崖”的三角标记。粗糙的触感传来,很真实。
目标清晰得刺痛:必须在今夜,找到一条能安全潜入、面见萧琉璃,且绝对避开三方耳目的路径。
阻碍如同三重铁闸,沉甸甸压过来。
第一重,外围。三班禁军,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巡逻。路线交错,几乎没有肉眼可见的空白区。这些禁军是皇帝亲卫,待遇优厚,忠诚度相对高,寻常贿赂难以打动,且风险巨大。
第二重,内部。慈觉师太,那个被皇帝和北漠某些势力共同推上前台、负责“净化”与监视萧琉璃的老尼。她本人武功不明,但感知极其敏锐,且舍身崖佛堂内外,必有她安排的沙弥尼日夜值守。那是另一张无形的网。
第三重,天上。钦天监赵无逸。这个人的威胁无法用常理揣度。他未必亲自守在舍身崖,但他那双似乎能窥探“星象与人事关联”的诡异眼睛,让任何非常规的“异动”都充满变数。沈厌迟毫不怀疑,若自己潜入的时机不对,引发某种“气机”或“星轨”的微妙扰动,都可能被赵无逸捕捉到,哪怕他根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难。
难如登天。
但必须做到。距离与萧琉璃前世约定的那个“改变一切”的会面节点,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重生带来的信息优势正在被快速消耗,朝堂上的恶意如同沼泽底下的暗流,越缠越紧。萧琉璃是他破局的关键,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异常变量”。他必须见到她,必须在她被彻底“净化”或成为其他势力棋子之前,与她建立联系。
炭条在粗麻布边缘无意识地划着圈。
买通禁军?直接且愚蠢。且不说能否找到足够贪心又足够可控的人,光是“放行”这个动作本身,就留下了无法抹除的痕迹和把柄。一旦事发,顺藤摸瓜,他立刻万劫不复。
强闯?等于自杀。他如今这具身体,内力未复,旧伤隐隐,对付三五个普通护卫尚可,面对成建制的禁军和可能隐藏的高手,毫无胜算。
等待内部松懈?慈觉师太的监视如同附骨之疽,萧琉璃本身也被严格限制活动。内部出现可供潜入的“窗口”,概率微乎其微。
天上……赵无逸……
沈厌迟的目光,从粗麻布移向漆黑的窗外。夜空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看不到星辰。但他脑子里,前世记忆的碎片和今生刻意搜集的星象记录,正在快速碰撞、组合。
钦天监的职责……观测、记录、解读天象,预警吉凶。每逢特殊天象,尤其是被视为关乎国运的“凶兆”或“异象”出现时,钦天监上下必须全员在岗,彻夜观测,记录数据,以备皇帝垂询或用于朝堂辩论。
有什么天象,能足够重要,重要到让赵无逸和他手下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官员们,无暇他顾?
记忆如同沉在冰水下的石碑,缓缓浮起刻痕。
“荧惑守心”。
火星(荧惑)运行至心宿(心宿二,又称大火星,被视为天帝的明堂,主天下安宁)附近,并停留一段时间。在胤朝乃至更早的星象学中,这是顶级凶兆之一,主“大人易政,主去其宫”,或“饥馑、兵灾、皇帝有厄”。
前世,大约就在这个时间段之后不久,确实发生过一次“荧惑守心”。钦天监奏报,朝野震动,皇帝为此斋戒三日,下罪己诏。太子党甚至借此攻讦政敌,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具体是哪一天?
沈厌迟闭上眼,排除掉那些因重生可能产生的细微蝴蝶效应干扰,竭力回想。不是靠情感,而是像调用档案一样,检索编码后的记忆数据。
“……永泰元年,冬十月……十七日夜,荧惑入心宿,留守不去,历时三夜……”
十七日后!
就是十七日后!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锐光。就是它。赵无逸再痴迷于萧琉璃这个“特殊星象体”,在“荧惑守心”这种关乎国运、必然惊动皇帝乃至全朝堂的大事面前,他也必须优先履行钦天监正的本职。那几夜,他定然坐镇观星台,调动全部人手,严密观测记录,无暇、也不敢分心去关注舍身崖那点“细微的星辉波动”。
天赐的“盲区”!
但只有天象掩护还不够。禁军的巡逻是实打实的障碍。买通放行不可取,但……如果换一种思路呢?
不让他们“放行”,而是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脑中形成。禁军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贪财?好色?恋权?或者……嗜酒?
酒。
沈厌迟指尖一顿。他想起了前几日在府邸外围“无意”听到的闲谈。两名轮休的禁军士卒在酒馆外抱怨,说他们队正(小队长)周扒皮又克扣酒钱,自己却每晚抱着酒坛子不撒手,喝醉了就骂娘,好几次差点误了巡夜交接,都是手下兄弟帮着遮掩过去。
姓周,贪杯,脾气暴,人缘差,有前科。
一个绝佳的、可利用的“意外”引发点。
不需要他直接下令放行,甚至不需要他知道沈厌迟的目的。只需要重金买通他,让他在特定的、关键的夜晚,“恰好”旧病复发,醉酒闹事,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惊动相邻区域的巡逻队,将大部分守卫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不是调虎离山,是“声东击西”。用一场看似偶然的、由内部纪律涣散引发的骚乱,制造短暂的、局部的警戒真空。
风险在于,这个周队正是否足够贪心,又是否足够愚蠢可控?醉酒闹事的尺度如何把握?能否真的吸引足够多的注意力,而又不引发对整个舍身崖防区的全面戒严和事后彻查?
需要更精细的设计。比如,醉酒闹事的地点,不能离舍身崖太远,否则吸引力不够;也不能太近,否则容易直接波及目标区域。最好是在相邻的、职责相关的防区交界处。闹事的原因,可以是“赌钱纠纷”、“酒后争风吃醋”这类军营常见又足够吸引眼球的戏码。赏钱要足够丰厚,丰厚到让周队正愿意冒一次险,但支付方式要隐蔽,最好是通过黑市渠道,用无法追查的黄金或珠宝。
炭条在粗麻布上快速勾画、标注。一个围绕着“周队正醉酒事件”的简单计划框架逐渐清晰。同时,在旁边标注下“十七日夜,荧惑守心,赵无逸无暇”的关键信息。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路径本身。
即便禁军被引开部分注意力,即便赵无逸无暇观测,他依然需要一条能够避开剩余岗哨、悄无声息抵达舍身崖后墙,并且能够进入内部的通道。
强攻佛堂大门是痴人说梦。翻越高墙?舍身崖围墙高大,且必然设有警铃、陷阱。挖地道?时间不允许,动静也无法掩盖。
还有什么路?
前世记忆的深处,某个被疼痛和黑暗淹没的角落,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回响。
是那个老太监。姓什么忘了,干瘦,驼背,在刑部天牢最底层管杂物。沈厌迟前世临刑前夜,被打得奄奄一息丢回牢房,是他偷偷塞了半碗浑浊的米汤。老太监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一种扭曲的赎罪感,他趴在牢门边,用气声飞快地说:“公爵……老奴对不起沈家……当年贵妃娘娘的事……老奴没敢说……有密道……皇家兽苑……废弃排水道……逆着臭水沟走……能通到……舍身崖后墙根……砖是松的……推开就是崖下废屋……娘娘……娘娘以前偷偷出去见过……”
话没说完,就被狱卒的脚步声吓退了。第二天,沈厌迟就被拖上了刑场。这番话,当时只以为是老太监疯癫的胡话或临死的幻觉,淹没在无尽的仇恨和绝望里。
重生后,记忆被反复梳理、编码。这条看似荒诞的信息,被他单独标记,列为“低可信度但需验证”的条目。
皇家兽苑,在皇宫西侧,靠近西山,里面饲养着各地进贡和皇室狩猎用的奇珍异兽。兽苑有完善的排水系统,将冲刷兽舍的污水排入西郊河道。年深日久,某些早期修建的排水道或许已经废弃、改道。
如果……如果老太监说的是真的……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条因为宫廷秘事而挖掘、又因年代久远和主人逝去而被遗忘的密道……
沈厌迟的心跳,在黑暗中微微加快。不是激动,而是高速计算带来的负荷。他迅速在脑中调取所有关于皇家兽苑的记忆和近期搜集的零星情报。
兽苑管理松懈,因为不是什么紧要之地。西侧靠近山林处,确实有几处早年废弃的院落和沟渠。排水道……逆流而上……舍身崖后墙……
逻辑链在艰难地拼接。地理方位上,兽苑在西,舍身崖在皇城西北角的孤崖之上,两者之间隔着宫墙、部分荒地和崖壁。如果有一条隐藏的、可能依托天然岩缝或早期工程改造的通道,理论上并非完全不可能。尤其是,关联到那位早已逝去、据说当年也曾一度宠冠后宫、却死得不明不白的“贵妃娘娘”……
风险极高。信息未经证实。通道可能早已坍塌、堵塞,或被发现封死。即便存在,其中情况不明,可能充满沼气、毒虫、或其他未知危险。
但,这是目前唯一一条看似具备“隐秘性”和“直达性”的路径。其他所有方案,要么成功概率极低,要么后患无穷。
只能赌。
赌老太监临终之言非虚,赌那条密道依然存在且可用,赌自己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找到并穿越它。
炭条在粗麻布上,从代表兽苑的粗略圆圈,画出一条曲折的、指向舍身崖的虚线。旁边标注:“密道(存疑)。入口:兽苑西侧废弃排水口。验证优先级:最高。”
计划的三块拼图,似乎勉强凑齐了:用贪酒队正制造混乱吸引注意(人力),利用荧惑守心天象牵制赵无逸(天时),通过可能存在的前朝密道潜入(地利)。
但还差最后一步:时机耦合。
必须让周队正醉酒闹事的时间,精确匹配“荧惑守心”之夜,同时也是密道探索验证成功之后。
时间异常紧迫。今天是第十五日。距离十七日夜,只有两天。他需要在这两天内,完成以下几件事:
第一,验证密道。必须亲自去兽苑探查,确认入口位置及内部大致情况。此事必须极度隐秘,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第二,买通周队正。需要找到可靠的黑市中间人,准备好无法追查的财物,设计好接触和交易的说辞,确保周队正会在指定时间地点“醉酒闹事”。
第三,自身准备。探索密道需要工具(火折、防毒药物、简易挖掘工具、绳索等),需要合适的夜行衣物,需要规划好从沈府到兽苑、再从舍身崖返回的隐蔽路线。
第四,应急预案。如果密道不通怎么办?如果周队正临时变卦或出事怎么办?如果那夜赵无逸并未被完全牵制怎么办?必须有几个粗略的备用方案,哪怕只是拖延或撤退的路线。
千头万绪,如同乱麻。但沈厌迟的心却奇异地冷静下来。压力被转化为清晰的任务列表,恐惧被碾碎成需要逐一克服的技术细节。这感觉熟悉而……令人安心。就像前世指挥一场兵力悬殊的战役,明知胜算渺茫,但当所有变量被摊开在沙盘上时,属于统帅的那部分灵魂便会苏醒,冰冷而高效。
他轻轻吹掉粗麻布上的炭灰,将它仔细卷起,塞进书案下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那里已经存放了他重生以来大部分的秘密。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云层似乎薄了一些,透出几点模糊的星子。他抬头望着西北方向,那里是舍身崖所在的方位,隐没在沉沉的夜色和宫墙殿宇的阴影之后。
萧琉璃。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滚过。前世,他们是在更晚的时候,在更加绝望和混乱的局势下,才被迫联手。那一纸沾血的盟约,充满了猜忌、利用和同归于尽的决绝。但也正是那份盟约,在最后时刻,差点撬动了整个死局。
这一世,他要更早找到她。在她被彻底打磨成“佛奴”之前,在她对胤朝皇室的仇恨尚未被“佛法”完全软化之前。他要看到一个完整的、锋利的、拥有“时间折叠冥想”能力的南梁郡主,而不是慈觉师太手中那件日渐失去光芒的“祭品”。
风险巨大。与萧琉璃接触本身,就是通敌大罪。一旦暴露,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而且,他无法确定这一世的萧琉璃是否还是前世那个人,是否愿意与他这个“胤朝公爵、沈家余孽”合作。
但值得一赌。
他转身,不再看窗外。开始行动。
第一步,验证密道。时间就在今夜。兽苑夜间守卫更加松懈,且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他迅速换上一身深灰色、毫无特征的粗布短打,用炭灰略微修饰了面部轮廓和手部皮肤。检查了随身物品:一小包特制驱虫药粉、几根浸过油的坚韧麻绳、一把轻薄锋利的匕首、几根粗细不一的铁签(可用于探查和撬动)、还有一包用油纸裹紧的火折和蜡烛。没有带太多,探索未知环境,轻便和灵活更重要。
从卧室床下的暗格取出那套攀爬用的钩爪和特制鞋底,仔细绑好。最后,将一枚刻着“此刻”的铜钱塞进贴身的暗袋。
推开书房一扇看似与墙壁一体的暗门,闪身进入。门后是一条狭窄、陡峭、积满灰尘的楼梯,通向府邸地下早年修建、现已废弃的酒窖。从酒窖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挪开几块松动的地砖,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沈家鼎盛时期,某位喜好机关术的先祖私下挖掘的、通往府外一处荒宅的密道。知道的人极少,前世也未被抄家的官兵发现。重生后,沈厌迟第一时间秘密清理并确认了它的可用性。
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黑暗、狭窄、窒闷。只能依靠触感和记忆向前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弱的光线和流动的空气。他小心地推开头顶一块伪装成石板的木板,悄无声息地探出头。
外面是一个荒废小院的枯井底部。四下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他像幽灵一样翻出枯井,融入更深的夜色。朝着皇家兽苑的方向,如同滴水归海,无声无息地潜行而去。
夜还很长。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