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一直都知道,周叙白是个好人。
亲戚朋友提起他,无不交口称赞:“念念,你真是有福气,叙白这样的二十四孝好老公,哪里去找!”
沈念听了,心里一半是暖,一半是涩。
“叙白,张阿姨家换灯泡、修水管,物业就能做,你不用次次都跑去,周末难得休息。”沈念递给他一杯水,看着他刚帮邻居搬完重物后微微汗湿的额头。
周叙白接过水,笑容温和又带点无奈:“老人家开口了,不好意思拒绝。都是小事,顺手就做了。”
“那你同事借钱那事呢?我们自己还要攒钱换车.”沈念语气委婉。
“他家里确实急用,咱们紧一紧就过去了,帮人一把,心里踏实。”周叙白拍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心疼我,没事的。”
类似的话说多了,周叙白总是那些话:能帮就帮,自己吃点亏没关系。
看着他毫无怨怼的眼神,沈念那些许的抱怨和委屈,便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消弭于无形。
自己当初选择他,不也正是看中了他这份品性?
她这样说服自己,将那份偶尔涌上觉得自己的小家庭被不断挤压的委屈悄悄压下。
直到结婚第三年,课堂上那个素来顽劣的男生江煦,在一次冲突中,用桌子狠狠撞向了她的腹部。
医院走廊冰冷刺骨。
孩子没保住。
沈念躺在病床上,浑身发抖,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锥心的恨意。
她抓着周叙白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声音嘶哑:“告他!周叙白,我们要告他!他杀了我们的孩子!”
周叙白紧紧回握她的手,眼圈也是红的,声音嘶哑:“念念,你先别激动,听我说。江煦那孩子是我们学校帮扶名单上的重点对象,家里情况你也知道,特别困难。我作为帮扶组长,之前还在学校大会上承诺过要尽力帮他们渡过难关,这要是闹上法庭,我……我这脸往哪儿搁?学校那边怎么交代?同事们会怎么看我这个组长?”
沈念猛地抽回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周叙白,那是我们的孩子!你为了你的面子,你的承诺,你的‘好名声’,就拿我们孩子的命去换?”
她情绪崩溃,几乎是在嘶吼。
周叙白连忙安抚她,拍着她的背:“念念,你怎么这么想我?我这是为大局着想!人不能只想着自己那点痛苦,得有点更高的境界。你看那些邻居、同事,谁不说我周叙白热心肠、负责任?咱们这次退一步,显得我们大度,以后在小区、在学校,说话都更硬气。你就听我的,错不了我已经跟若冰那边谈过,也签了谅解同意书了。咱们不追究了,行吗?”
沈念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他。
谅解书?他已经签了?在她躺在病床上痛失骨肉的时候,她的丈夫,她千挑万选托付终身的“好人”,已经自作主张,原谅了凶手?
极致的悲愤过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不再说话,背对着周叙白躺下,闭上了眼睛。
周叙白只当她悲伤过度,需要休息,替她掖好被角,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出了病房。
沈念却在他离开后,挣扎着爬起来。
她心里堵着一团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要去找周叙白问清楚,凭什么?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凭什么用他们孩子的命,去成全他那泛滥的“好心”?
她忍着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扶着墙壁慢慢走到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附近,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昏黄的路灯下,周叙白背对着她的方向站着,而他面前,一个穿着米色风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正紧紧地抱着他。
是江若冰,那个“不容易”的姐姐。
周叙白没有推开,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的声音顺着夜风,断断续续飘进沈念的耳朵里。
“别哭了,若冰,没事了都处理好了。我是帮扶组长,是不会让阿煦出事的,你放心。不然我这组长可就白当了,别人得说我无能。”
沈念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江若冰!”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恨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相拥的两人猛地分开。
江若冰脸上还挂着泪,看到沈念,眼中闪过惊慌。
周叙白则是一脸错愕,随即眉头紧锁。
“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回病房去!”周叙白上前一步,试图拉住沈念的胳膊,语气带着责备。
沈念用力甩开他的手,眼睛死死盯着江若冰:“我干什么?我来问问这位江小姐,她的好弟弟害死了我的孩子,她凭什么在这里抱着我的丈夫哭?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原谅那个凶手?”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附近病房里还没睡的人,也引来了值班护士和几个病人家属。
几个人探头探脑,聚拢过来,低声议论着。
江若冰瑟缩了一下,往周叙白身后躲了躲,泪水又涌了出来,小声啜泣着:“沈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阿煦他……我们家就剩我了,叙白哥是学校派来帮助我们的,所以我才……”
“你害怕?我的孩子没了!那是一条命!”沈念情绪彻底失控,上前一步,伸手想抓住江若冰的肩膀质问,“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一定会告到底!你们休想……”
“沈念!你闹够了没有!”周叙白猛地打断她,声音是沈念从未听过的严厉,甚至带着怒意。
他一把抓住沈念伸向江若冰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后一拽。
沈念本就虚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拽,脚下不稳,惊叫一声,整个人向后摔倒在地。
手肘和臀部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传来一阵钝痛。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和更密集的窃窃私语。
沈念摔在地上,有一瞬间的懵然和难以置信。
她抬起头,看向周叙白。
周叙白似乎也没料到自己力气用大了,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慌乱,但看到周围聚集的人群和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哭得更加可怜的江若冰,那丝慌乱立刻被一种急于控制局面的烦躁取代。
他没有立刻去扶沈念,而是转向围观的人,脸上挤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好人”笑容。
“不好意思,各位,哎,我是学校帮扶小组的,这是帮扶对象家属,有点误会。唉,我这工作,有时候就是里外不是人。”他连连点头致歉,语气满是无奈。
沈念趴在地上,手肘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心里的痛,这根本不算什么。
她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场面”,听着周围人理解般的叹息,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心口那个地方,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风。
她沉默地,用手撑住地面,有些吃力地自己爬了起来。
一步一步,挪回了住院大楼。
第二天早上,医生查房后告诉沈念,她因为流产失血较多,虽然暂时情况稳定,但血红蛋白偏低,建议如果条件允许,可以适当输点血,能恢复得快些。
上午快十点的时候,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沈念抬眼看去,却见江若冰端着一杯水,脸色有些苍白地走了进来。
“沈老师,”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声音轻轻的,“我听说您需要输血,我刚刚去献血站查了,我们血型一样。我已经献了400毫升,手续都办好了,血站那边说可以直接调过来给您用。”
沈念愣住了,随即一股强烈的反感涌了上来。“拿回去,我不需要。”
江若冰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她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沈老师,我知道您恨我,恨小煦,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只要您能好起来,哪怕能让您心里舒服一点点,我做什么都愿意。血已经抽了,退不回去了,您就当,就当是我替小煦赎罪,行吗?”她抬起泪眼,满是乞求。
周叙白拎着一袋早餐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江若冰苍白的脸色和脸上的泪痕,又听到沈念刚才那句“我不需要”,眉头立刻拧紧了。
“怎么了?”他快步走过来,先把早餐放下,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
江若冰小声啜泣着解释:“叙白哥,我就是想给沈老师献点血,可沈老师她不肯要。”
“我不需要她的好意!”沈念的情绪激动起来,腹部传来一阵抽痛,她捂住肚子,脸色更白,“她的血让我觉得恶心!让她拿走!”
“沈念!”周叙白的声音抬高了些,“你看你把人家逼成什么样了?她家是我们帮扶对象里最困难的,家里都那样了,想尽了办法,只能用献血弥补你!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吗?非要显得我们得理不饶人?这让医院的人、让学校知道了,像什么话!”
他不再看沈念,而是转向旁边的护士,直接卷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胳膊,“护士,我也是AB型RH阴性。以后抽我的血给她用,不要再麻烦这位女士。”他瞥了一眼江若冰。
沈念彻底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周叙白没理会沈念的震惊,他走到江若冰面前,语气带着责备:“你也是,一个女孩子,本来条件就不好,怎么能不声不响就去献那么多血?这要是让学校其他老师、让社区知道了,不得说我周叙白这个帮扶组长当的不像样?”
他让江若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拿出手机,低头操作。“我给你点个外卖,红枣乌鸡汤,再加个红糖糍粑,补补气血。你身体要是垮了,阿煦怎么办?我作为帮扶组长,只有看到你们好了,我才能放心。”
江若冰含着泪,柔弱地点点头:“叙白哥,只要沈老师能好,我都没关系的。”
“她的身体有医生,有我。”周叙白打断她,声音温和,“你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就是对帮扶工作最大的配合了。”
沈念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下午,沈念的父亲和几个亲戚闻讯赶来医院。
父亲看到她苍白憔悴的样子,心疼得直叹气。
趁着周叙白出去接电话,其他亲戚在闲聊的空档,沈念靠在床头,看着父亲,“爸,我想离婚。”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就变了,压低了声音却带着怒意:“你说什么胡话!离婚?小周哪里对不起你了?这次孩子是意外,谁也不想!他昨天忙前忙后,今天还给你输了血!这么好的男人你上哪儿找?你还想怎么样?”
“好男人?”沈念情绪崩溃了,“爸,他的‘好’是对所有人的。为了帮同事,我们可以推迟换车计划;为了邻居,他周末永远没空;为了他那些朋友亲戚,我们的时间、精力,甚至……”她喉咙哽住,缓了一下,“甚至现在,为了什么帮扶对象和她的弟弟,我们的孩子没了,他都可以替我说原谅!他的好,永远建立在我的妥协和牺牲上!这次是孩子,下次呢?”
父亲听着,眉头皱得死紧,却不以为然:“你呀,就是太计较!小周那是善良,他是老师还是帮扶组长,照顾困难学生家庭是他的工作,他对咱们家怎么样,你心里没数吗?你妈走得早,后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件不是小周帮忙张罗的?你现在为这点矛盾就要离婚,像什么话!”
“这点矛盾?”沈念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爸,那是你的外孙!是一条命!”
“行了!”父亲烦躁地打断她,“我看你就是产后情绪不稳定,胡思乱想!离婚这种话不准再提!好好跟小周过日子!”
周叙白接完电话回来了,“爸,叔,姨,你们难得来一趟,晚上我订了位子,咱们一起吃个饭。念念这边需要静养,我们就别都挤在这儿了。”
他又细致地安排了车辆,叮嘱亲戚们注意安全,并抱歉地对沈念说:“念念,我先去安顿一下爸妈他们,晚点再过来陪你。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有事叫护士或者给我打电话。”
沈念躺在床上,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
他能照顾好所有人,唯独对她,是如此。
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慢慢拿过床头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轻点,并附上了一句话:“李律师,我是沈念。关于这份离婚协议,我想尽快启动法律程序,麻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