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暗夜邀约
周五的晨光比往常来得晚一些。
乌云低垂,将东州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光线中。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但雨迟迟未下,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闷热,让人喘不过气。
何隐站在医院财务科的柜台前,手里捏着一叠钱。
“何欣的账户,先交三千。”他把钱推过去,都是百元钞,整齐地摞成一叠。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接过钱,放进点钞机。机器发出沙沙的声响,绿灯闪烁,显示“3000”。
“还欠三千八。”男人在电脑上敲了几下,打印出一张收据,“下周一下班前要交齐,否则系统会自动暂停部分非医保药物。”
“知道了。”何隐接过收据,折叠好放进钱包。
走出财务科时,他感觉口袋里轻了许多。那三千块是他所有的流动资金——包括这个月的生活费、预留的房租,以及昨晚送外卖到凌晨两点攒下的所有打赏。
现在,他口袋里只剩下七十三块五毛。
手机震动,是公司群的消息:
“@全体成员 今天团建,下午三点公司门口集合,大巴统一出发。请大家准时参加,不要迟到!”
后面跟着一串“收到”。
何隐没有回复。他看了眼时间,上午八点二十,离上班还有四十分钟。他转身走向电梯,打算再去看看何欣。
603病房里,何欣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两条腿垂下来,脚尖轻轻点着地面。张护士在旁边扶着她。
“来,慢慢来,先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何欣咬着下唇,双手撑住床沿,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试图抬起身体,但刚离开床面几厘米,就又跌坐回去。
“不急,我们慢慢来。”张护士轻声鼓励。
何隐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看着妹妹倔强的侧脸,看着她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关节。
第二次尝试,何欣站起来了。
虽然只是勉强站立,双腿还在打颤,但她确实站起来了。晨光从窗户照进来,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病号服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张护士鼓起掌:“太好了!何欣你真棒!”
何欣转过头,看到了门口的何隐。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有星星落进去:“哥!你看我站起来了!”
何隐走进去,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我看到了。”
“医生说,如果每天坚持练习,月底真的能走几步。”何欣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到时候……到时候也许能去公园看看,哥你说过公园的桂花要开了。”
“嗯,要开了。”何隐扶住她的胳膊,让她慢慢坐下,“等你好了,我们去看。”
何欣坐回床上,喘着气,但脸上是这几个月来最灿烂的笑容。她抓住何隐的手:“哥,我会很快好起来的,真的。然后我就能去找工作,帮你分担——”
“不急。”何隐打断她,“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
张护士收拾好东西,对何隐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走廊上。
“何欣的恢复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张护士压低声音,“但这也意味着营养要跟上。她现在需要高蛋白饮食,光靠医院食堂不够。如果条件允许,最好每天能有些鱼汤、鸡汤。”
何隐点点头:“我明白。”
“还有……”张护士犹豫了一下,“心理状态也很重要。何欣很坚强,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长期住院难免会抑郁。如果能偶尔出去透透气,哪怕只是在医院花园里坐坐,对她都有好处。”
“下周。”何隐说,“下周我一定带她出去。”
张护士看着他,眼神复杂。她知道这个年轻人的经济状况,知道每一分钱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什么。但最后她只是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谢谢。”
回到病房,何隐陪何欣聊了二十分钟。他讲了公司里的一些琐事,讲了昨晚送外卖时遇到的一只流浪猫,讲了天气预报说下周会放晴。
何欣听得很认真,偶尔插话问问题。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哥哥,眼神里有依赖,有心疼,还有一种何隐读不懂的深沉。
九点整,何隐必须走了。
“晚上我给你带刘叔家的鸡汤。”他承诺。
“嗯。”何欣点头,“哥,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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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广告公司的周五氛围总是有些松散。
何隐走进办公室时,已经有同事在讨论晚上的团建活动。王经理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份名单,看到何隐进来,招了招手。
“小何,你的两百块团建费。”
何隐从钱包里抽出仅剩的两张百元钞中的一张,递过去。王经理接过钱,在名单上打了个勾,却没有立即离开。
“对了,市场部那边临时要一份数据分析,关于上季度广告投放效果的。”王经理说,“你今天上午弄出来吧,午饭前给我。”
何隐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十五分。午饭前意味着最多两个半小时。
“好的。”他说。
“还有,下午团建别迟到。”王经理补充道,“集体活动,要积极参与。”
何隐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工位。
他打开电脑,开始调取数据。市场部的分析报告需要整合至少六个来源的数据,还要做横向对比、趋势分析、效果评估。正常情况下,这至少需要一整天的工作量。
何隐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仪器,过滤无关信息,抓取关键数据,建立分析模型。屏幕上,一行行代码滚动,图表自动生成,结论逐步浮现。
十一点四十,报告完成。
何隐将文件发给王经理,然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高强度集中让他有些疲惫,胃里也传来饥饿感——他今早没吃早饭,为了省下五块钱。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何先生,今晚八点,皇后酒吧后院,有个临时安保的工作。一晚上五百,现金结。有兴趣请联系刀疤强:138xxxx5678。”
何隐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五百块。一晚上。
相当于他送外卖三天的收入,相当于何欣一周的营养费,相当于……
他删除了短信。
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截屏,保存到相册。
午休时间,何隐没有去食堂,而是去了公司天台。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面包——昨晚便利店买的,特价,两个五块。他就着矿泉水吃完,然后站在天台边缘,看着楼下的车流。
这个城市很大,很繁华,到处都是机会。
但那些机会似乎都与他无关。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张护士:“何先生,刚刚给何欣做了检查,她血红蛋白值还是偏低。医生建议如果条件允许,可以考虑输一次血,能加快恢复。费用大概八百左右。”
何隐回复:“下周可以吗?”
“最好是三天内。”
三天。
八百块。
何隐收起手机,双手撑在栏杆上。风从城市的高楼间穿过,带着初秋的凉意。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计算所有可能的资金来源:
· 私活还有两份,能挣四百,但需要三天完成。
· 外卖打赏,运气好的话每晚能有一百,三天三百。
· 工资已经预支到下个月。
· 朋友……他没有朋友可以借钱。
· 借贷平台,利息太高,而且是陷阱。
· 地下拳场,一场能挣几千,但风险不可控。
· 刀疤强的临时工作,一晚上五百。
何隐睁开眼睛。
他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看着那条短信的截图。
然后他打开通讯录,输入了那个号码。
但没有拨出。
只是保存了下来,备注:“刀疤强(皇后酒吧)”。
下午三点,公司门口聚集了三十多人。大巴准时到达,王经理招呼大家上车。何隐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
同事们很兴奋,聊着农家乐的项目,聊着晚上的烧烤,聊着周末的计划。何隐没有参与,他只是看着窗外,看着这个城市如何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温和而慵懒。
如果何欣健康,如果父母还在,如果生活是另一个样子……
大巴驶出市区,开往郊区。何隐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休息。今晚,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需要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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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乐在一片山脚下,有鱼塘、菜地、烧烤区。大家分组活动,何隐被分到了和王经理以及几个老员工一组。
“小何,去搬两箱啤酒过来。”王经理指挥道。
何隐起身去仓库。搬啤酒时,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对话声:
“……那小子倒是挺能忍。”
“忍有什么用?没钱就是没钱。听说他妹妹病得很重,每个月医药费好几万。”
“好几万?那他怎么付得起?”
“谁知道呢,也许去借高利贷了吧。这种人,最后不是跑路就是……”
声音渐渐低下去。
何隐搬起啤酒箱,面无表情地走回烧烤区。
傍晚时分,烧烤开始。炭火燃起,肉串在烤架上滋滋作响,啤酒泡沫在杯中翻滚。同事们举杯畅饮,笑声不断。
何隐烤了几串鸡翅,放在盘子里,却没有吃。他走到池塘边,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天色渐暗,山间的夜色来得比城市早。星星开始出现,稀疏地点缀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又是那个陌生号码:
“何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九爷说了,今晚的活不难,就是维持下秩序。五百现金,结束后就结。”
何隐盯着那条短信。
池塘水面倒映着灯光和星光,微微荡漾。远处传来同事们的笑声,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而他在黑暗里,计算着妹妹的医药费,计算着输血的八百块,计算着人生的选择与代价。
最后,他回复了三个字:
“几点到?”
几乎立刻,回复来了:“七点半,皇后酒吧后院,找刀疤强。穿深色衣服,别太显眼。”
何隐收起手机,看着池塘水面。
倒影中的自己模糊不清,像另一个人。
他想起五年前,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的话:“小隐,照顾好你妹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走正道。钱可以慢慢挣,路走错了就回不了头了。”
“爸,我尽力。”何隐对着水面轻声说。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回烧烤区。
王经理已经喝得半醉,看到他回来,举着酒杯晃过来:“小何!来来来,喝一杯!别总是一个人待着!”
何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苦,顺着喉咙烧下去。
“好!爽快!”王经理拍他的肩膀,“这才对嘛!年轻人,要合群!”
何隐放下酒杯:“王经理,我家里有点事,得先回去了。”
“啊?这就要走?晚上还有活动呢!”
“实在不好意思。”何隐说,“妹妹一个人在医院,我不放心。”
提到病人,王经理也不好再劝,摆摆手:“那行吧,路上小心。周一别迟到啊!”
何隐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走到路边,用手机叫了辆车。等待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山间的星空比城市清晰得多,银河像一条淡淡的光带横跨天际。
很美。
但何隐没有时间欣赏。
车来了,他坐进后排,对司机说:“去东州市区,皇后酒吧附近。”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
夜色中,车子驶向城市。何隐看着窗外飞逝的黑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
他打开通讯录,找到“张护士”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张护士,何欣输血的事情,周一可以安排吗?费用我会准备好。”
发送。
很快,回复来了:“可以,我帮您预约周一上午。何先生,您……一切都好吧?”
何隐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复:“都好,谢谢关心。”
关掉手机屏幕,车内陷入黑暗。只有仪表盘的微光,照亮司机沉默的侧脸,和何隐眼中闪烁的、复杂的光芒。
车子驶入市区,霓虹灯再次出现,将夜晚染成各种颜色。皇后酒吧的招牌在街角闪烁,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何隐在距离酒吧两百米的地方下车。
他站在街边,看了看时间:七点二十五分。
还有五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深灰色运动服,黑色运动鞋,很普通,不显眼。
然后他迈开脚步,走向那个霓虹灯闪烁的门口。
走向那个他曾经发誓永远不会涉足的世界。
走向那个,可能会改变一切的选择。
夜风吹过街道,卷起地上的落叶。何隐的身影在霓虹灯下拉得很长,然后消失在皇后酒吧后巷的阴影里。
而在酒吧二楼的办公室,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他看着何隐走进后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他身后的沙发上,刀疤强恭敬地站着:“九爷,人来了。”
“嗯。”被称作九爷的男人抿了一口酒,“好好‘照顾’他。这种人……要么成为最好的刀,要么成为最麻烦的敌人。而我,喜欢把麻烦变成工具。”
“明白。”
刀疤强转身离开。
九爷继续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夜景。玻璃上倒映出他锐利的眼神,和杯中琥珀色液体晃动的微光。
“何隐……”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让我看看,你到底值多少钱。”
夜色更深了。
一场暗处的邀约,即将开始。
而何隐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今晚之后,妹妹的医药费会多五百块。
仅此而已。
或者,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