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我以为自己是条蛇,但其实我是龙。
后来我碰到了一只凤凰,但他觉得自己是鸡。
我是一条发育迟缓的蛇。
这是我娘无奈之下得出的结论。
每年初夏时分,隔壁那条花斑蟒已经蜕下旧皮开始显摆了,可我还在镜子前对着自己这身皮发愁。
我的皮太硬了,根本磨不掉。
“娘,再使点劲儿。”我趴在土炕上催促。
佘三娘嘴里叼着烟袋锅子,手上握着铁锉子。
她深深叹了口气,用力挽起袖子。
“忍着点,青儿。你这皮糙肉厚的脾气,可真随了你那死鬼爹。”
滋啦——
铁锉子划过我的后背。
预想中皮被磨损的声音没有出现,反而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
再看,铁锉子前端瞬间粉碎,尖端焦黑,火星噼里啪啦地四溅,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高温直接烧断了。
我疼得猛地一抽,尾巴甩出去,把墙角腌咸菜的大缸砸了个稀烂。
“作孽啊!”佘三娘扔下锉子,心疼地奔向她的咸菜,“这是留着过冬腌的!你这条败家蛇!”
她捡起一块碎缸片,上面粘着泥土和咸菜叶,那样子看得我心头一紧。
我不安地缩了缩脖子,尾巴尖上长着一小撮类似于马鬃的杂毛。
“娘,我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我望着房梁上的蜘蛛网,小声问,“我从没见过哪条蛇身上长着鳞片,还硬得像铁片。”
佘三娘背对着我,语气倒还平静:
“你这身皮,不是寻常凡物,是老天爷看你爹娘可怜,硬塞给我们的。”
“祥瑞个屁。”我翻了个白眼,“上次去集市,卖老鼠干的蛤蟆精差点拿我这身皮磨刀。”
佘三娘转过身,伸手轻轻摸了摸我额头上那两个大包。
“还疼吗?”
“痒。”我老实回答,“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快要顶破出来了。”
“别挠。”她立刻打掉我的手,“记住了,这是瘤子。丑是丑了点,但要是挠破了,你就更嫁不出去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都五百岁了,我现在除了这身硬皮,连最基本的化形都维持不了太久。
“娘,我想吃肉。”我赶紧转移了话题。
“锅里有煮好的鸡蛋。”
“不想吃鸡蛋,想吃那种头上长角的、跑得飞快的,或者能飞在天上的。”我说着,口水忍不住就要流下来。
我对老鼠、青蛙之类毫无食欲,反倒对那些体型庞大、充满灵气的猛兽垂涎三尺。
佘三娘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
“吃吃吃!你是蛇,又不是吞天兽!明天跟我去西市,给你买点朱砂,把这身皮染一染,看着也喜庆点。”
我缩回被窝,心里却偷偷盘算着,明天要是真遇到那只蛤蟆精,一定要用尾巴狠狠抽烂它的嘴。
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问娘为什么我长得怪,娘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我是捡来的。
那一晚,我梦到自己被困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耳边回荡着一声古老而悲恸的龙吟。
西市是妖魔鬼怪聚集的销金窟。
说是市集,其实就是乱葬岗后面的一片荒地。
我把身子盘成一圈,蜷缩在佘三娘的竹筐里,头上戴着斗笠,把那两个鼓鼓的瘤子遮得严严实实。
“卖人皮面具嘞——”
“大力丸,吃了能扛三道天雷!”
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我忍不住探出脑袋,看着前面一只猪妖手里提着的一块血淋淋的肉,肚子里咕噜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一只狐狸精嫌弃地瞟了我一眼:“哪来的土包子,还没开智吗?饿成这副德行。”
佘三娘眼皮都没抬一下,紧紧攥着钱袋子,一把将我按回筐里:“别给我丢人现眼,忍着!”
我委屈地缩了回去。
我的腹部开始发热,那种熟悉的撕裂感又来了。
“娘,我要长脚了。”我小声急促地说。
佘三娘脚下一个踉跄,急忙把我拖到偏僻的树后。
我的腹部,那四个红肿的肉疙瘩,正突突地跳动着,疼得我厉害。
“快憋回去!”佘三娘额头上全是冷汗,“我的小祖宗,这时候你千万别给我长出来!”
“这哪是能憋住的啊!”我疼得冷汗直流,“娘,我是不是要变成蜥蜴了?”
“蜥蜴好歹是龙的亲戚,你这就是畸形!”佘三娘从怀里掏出一卷裹尸布。
那是她从乱葬岗捡来的,据说能压制生长,现在是她最后的指望。
布条狠狠勒进肉里,疼得我直吸凉气。
妖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畸形的妖怪会被毫不留情地扔进炼妖炉当柴火烧掉。
“娘,我不想活了。”
“闭嘴!”佘三娘把布条打了个死结,确认那四个即将破皮而出的爪子被死死压住,“你给我听着,青儿,你就是一条蛇。谁要是问你,你就说是小时候摔断了骨头,接错位了。”
我疼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瘫在筐里大口喘气。
这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快看!龙门榜放榜了!”
我费力地抬起头。
那是妖界每十年一次的大考,一旦跃过龙门,就能洗去妖身,位列仙班。
“听说这次又是东海那帮泥鳅包揽了前三。”
“呸,人家那是正统龙族血脉,能比吗?”
我看着远处那张金光闪闪的榜单,心里莫名涌起一股不屑。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小声嘟囔,“不过就是一群长虫。”
这不屑不是因为嫉妒,而是我看到一个自称“龙族后裔”的妖怪,为了抢摊位对一个老鼠精拳打脚踢,那嘴脸比蛤蟆精还丑陋百倍。
佘三娘惊恐地捂住我的嘴,四下张望:“我的小祖宗,这话也是能说的?龙族那帮家伙可有顺风耳!”
我扒开她的手:
“本来就是。你看那个画影图形上的龙,长得跟我差不多,除了没我这四个肉瘤子,还没我威风呢。”
佘三娘瞪了我一眼:“人家那是角,是爪!你这是瘤,是畸形!赶紧走,买完朱砂回家!”
她背起筐,走得飞快。
我趴在她的背上,腹部的剧痛让我意识有些模糊。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云端之上,有一双巨大的金色眼睛正冷冷地俯视着这片肮脏的集市。
那眼神,跟我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