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奇嬷嬷的“教导”如同挥之不去的阴云,连日笼罩着漱芳斋的每一个角落,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种名为“规矩”的压抑尘埃。小燕子只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被束缚已久的酸痛与僵硬,连夜里做梦,眼前晃动的都是嬷嬷们刻板的面孔,耳边回响的都是那些枯燥乏味、永无止境的“行走坐卧”、“言谈举止”的训导,几乎让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紫薇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那双原本蕴藏着江南烟雨、诗书才情与无限柔情的眼眸,如今时常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深刻隐忍的阴影,仿佛承载了过多无法言说的重量。
这日午后,天空难得澄澈,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位如同门神般威严的张嬷嬷和李嬷嬷被皇后娘娘突然传唤去景仁宫问话,竟意外地给了半日的喘息之机。小燕子如同久旱逢甘霖的鱼儿,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立刻拉着同样神色恹恹的紫薇,后面跟着闻讯赶来、满心不放心前来探望的永琪和福尔康,一行人如同逃难般,一溜烟地跑到了御花园,只求能透一口畅快的气,舒展一下几乎要被那些繁文缛节拧成麻花的筋骨。
初夏的御花园,正是风光最旖旎的时节。繁花似锦,争奇斗艳,绿树成荫,投下清凉的阴影。彩蝶在花间翩跹起舞,蜜蜂嗡嗡忙碌,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机与活力。温暖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纱幔,轻柔地披洒在身上,瞬间驱散了连日在阴凉室内学习规矩所带来的那股子潮湿阴郁之气。小燕子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郁花香和青草气息的空气,感觉自己那被压抑已久的灵魂终于又活了过来,忍不住兴奋地张开双臂,就像一只即将挣脱牢笼的鸟儿,眼看就要不管不顾地在眼前那片柔软如毯的草地上撒欢跑上几圈,再痛快地翻上几个熟悉又自在的跟头。
“啊——还是外面舒服!天也蓝,草也绿,花也香!再在那个憋死人的屋子里待下去,我小燕子就要真的变成一根呆头呆脑的木头桩子了!”她欢叫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雀跃。
“小燕子!不可!”紫薇心头一紧,连忙伸手紧紧拉住她的胳膊,紧张地、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迅速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提醒道,“嬷嬷们反复叮嘱过的,即便是在御花园行走,也需步态端庄,从容不迫,不可奔跑,不可喧哗,更不可有失仪之举。”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谨慎,仿佛那些规矩已经刻进了她的本能。
小燕子满腔的兴奋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她垮下肩膀,撅起嘴,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路不行,吃饭不行,说话不行,连笑一下都不行!当个格格怎么这么难啊!规矩比牛毛还多!比我在大杂院干活累上一百倍,一千倍!”
永琪看着她那副委屈巴巴、眼圈微红的样子,心疼得厉害,上前柔声劝慰道:“小燕子,再忍一忍,熬过这一段就好了。等你们把这些规矩都学好了,做得像模像样了,皇阿玛和老佛爷看着高兴,自然就不会再让嬷嬷们这么严格地督促你们了。”
福尔康的目光则始终落在紫薇那略显苍白、带着明显倦容的脸上,心中怜惜之情更盛,也附和道:“是啊,紫薇,小燕子,再坚持一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你们习惯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他的话语虽然温和,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无力感。
几人正低声说着话,互相安慰着这难得的、偷来的片刻松弛,却见不远处的梨花树下,沿着那条蜿蜒的卵石花径,缓缓走来一行人。为首之人,身姿窈窕,步履轻盈却极稳,身着浅碧色暗云纹杭绸衬衣,外罩一件玉色苏绣折枝梅花琵琶襟坎肩,那梅花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乌黑油亮的发髻轻绾,样式简单清爽,只簪一支通透欲滴的翡翠如意簪子并两朵米珠串成的细小鬓花,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然而,正是这份简约,更衬得她通身气度沉静雍容,肤光如玉,眉目如画,不是那位固伦昭华公主又是谁?她身侧伴着同样气质温婉的晴儿,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身后跟着几名垂手恭立、步履无声的宫女,如同众星捧月。
昭华本是陪着晴儿来御花园散心,顺便打算去慈宁宫附属的暖房里选几盆新进上来的、开得正好的兰花,送去给老佛爷赏玩,以慰老人家寂寥,不想却在此处撞见了漱芳斋的几人,以及这略显“活泼”的一幕。
小燕子一看到昭华那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就缩了缩脖子,仿佛条件反射般,又回到了被嬷嬷们用严厉目光和刻板规矩支配的恐惧之中,连方才那点雀跃都瞬间冻结了。紫薇则心脏猛地一缩,迅速垂下眼帘,手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原本就十分平整的衣襟和袖口,努力在脸上维持着那份无懈可击的温婉与镇定,然而心中却是一紧,那股挥之不去的、在对方面前总会不由自主生出的自惭形秽与局促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几乎难以呼吸。
永琪和福尔康也立刻收敛了脸上放松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连忙上前一步。
“昭华妹妹。”永琪作为兄长,率先打招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臣福尔康,参见昭华公主,晴格格。”福尔康则严格按照规矩,躬身行礼,目光低垂。
昭华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在场几人,那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清明,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明显有些手足无措、眼神躲闪的小燕子和强自镇定、却指尖微颤的紫薇身上。她并未立刻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然而那份与生俱来的沉静气场与尊贵威仪,却让周遭原本轻松的空气都仿佛瞬间凝滞、沉重了几分,连鸟鸣声似乎都远去了。
晴儿安静地站在昭华身侧,对着永琪和福尔康微微颔首,唇边带着一贯的、温和而得体的浅笑,算是回礼,目光清澈,却也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陪伴着。
小燕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和昭华那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她忍不住低下头,用极小的、几乎是含在喉咙里的声音嘀咕抱怨:“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到她……真是阴魂不散……” 这声音虽细微若蚊蚋,但在周遭一片寂静、无人敢大声喧哗的花园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紫薇脸色骤然一变,悄悄用力拉了拉小燕子的衣袖,示意她噤声,心中暗叫不好。
昭华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小燕子那充满怨气的嘀咕,她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带着些许凉意的弧度,声音清越悦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威仪,如同玉磬轻敲,缓缓开口:“还珠格格,明珠格格。”她先清晰地点了两人的名号,目光在她们身上看似随意却极具穿透力地停留了片刻,“看来皇后娘娘安排的嬷嬷,教导得颇为用心,二位格格近日想必是受益匪浅。”她这话语,听不出丝毫喜怒,平静无波,却让紫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昭华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舒缓,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经过精心打磨的、冰凉而坚韧的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小燕子和紫薇内心最敏感、最不堪的痛处。“御花园景致虽好,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然,此处亦是宫闱重地,非是那市井街巷,可以任人嬉笑奔跑,无所顾忌。”她目光转向小燕子,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试图隐藏起来的不安,“格格身为金枝玉叶,天家血脉,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当为宫中上下之表率,为天下女子之典范。似方才还珠格格那般意欲奔跑喧哗、忘乎所以之举,”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小燕子那身因为刚才兴奋拉扯而略显凌乱、襟口微松的衣襟,“若被那些不知情、或是心存好奇的宫人太监们瞧见,再口耳相传,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损的,恐怕不只是二位格格自身的清誉与前程,更是整个皇家的体面与威严,届时,皇伯伯与老佛爷脸上无光,皇后娘娘统摄六宫,亦会面上无光。”她顿了顿,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却更显其话语的分量,“衣冠不整,行止浮躁,此非天家格格应有之庄重仪态。皇后娘娘之所以派嬷嬷悉心教导规矩,其良苦用心,便是要二位格格早日明白,何为尊卑有序,何为体统森严。若连这最基本的行立坐卧、仪容仪表都难以约束自如,日后若逢年节庆典,外命妇朝拜,或是更大的国宴场合,二位格格又将如何从容应对,代表皇家,彰显风范,而非……贻笑大方?”
她这番话,自始至终没有一句疾言厉色的斥责,甚至语气可以说是堪称温和的,如同一位耐心的长姐在谆谆教导不懂事的幼妹,但每一个字都组合成了一把无形的、锋利的软刀子,精准地切割着对方的自尊与防线。她不仅点出了她们行为的不合时宜与潜在危害,更轻描淡写地抬出了皇后的权威、皇家的体面这顶沉重如山的大帽子,最后那句未竟的“母仪……”虽未出口,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更是让紫薇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浑身冰冷,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几乎无法承受的羞辱与蔑视,仿佛她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关于血脉与身份的骄傲,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踩在了脚下。
小燕子听得半懂不懂,云里雾里,但“损皇家体面”、“衣冠不整”、“贻笑大方”这几个词她还是隐约明白其严重性的,顿时又急又气,又羞又恼,脸涨得如同熟透的番茄,红一阵白一阵,想张口反驳,替自己辩解几句,可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棉花,憋屈得厉害,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紫薇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纤细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柔嫩的掌心,留下几道鲜明的月牙痕。她强迫自己深深地低下头,做出最恭顺谦卑的姿态,掩去眸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屈辱与愤恨,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仍不可避免的颤抖,艰涩地开口:“公主殿下……教训的是。紫薇……与还珠格格……知错了。定当谨记公主殿下今日之教诲,日后……必定更加勤勉,恪守宫规,谨言慎行,不再……行差踏错,有负圣恩。”她将“公主殿下”和“教诲”这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仿佛要将它们嚼碎一般,心中的屈辱与那如同毒蔓般疯狂滋长的愤恨,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永琪看着小燕子那泫然欲泣、委屈至极的模样,又见紫薇如此隐忍卑微,脸色苍白得摇摇欲坠,心中大为不忍,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忍不住上前一步,开口试图缓和气氛:“昭华妹妹,小燕子她……她只是天性如此,活泼烂漫,并无任何恶意,也并非存心要违背宫规……”
昭华目光轻轻转向永琪,那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般的眼神,让永琪后面那些准备好的求情话语莫名地噎在了喉咙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淡淡道,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五哥,天性活泼,心思纯良,固然是难得之本真。然,宫规森严,祖宗家法,亦是不可动摇之事实。皇伯伯与老佛爷对二位格格宽容慈爱,寄予厚望,若因一味纵容‘天性’,而屡屡于大庭广众之下失仪失态,授人以柄,岂非反而是辜负了圣恩与期许?”她微微侧首,目光再次掠过小燕子和紫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严加管教,令其熟知礼仪,收敛心性,正是为了她们日后能在这规矩大如天的宫闱之中安稳立足,不受人非议,是为她们长远计,是为她们好。”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四两拨千斤,轻易便将永琪那点求情之意挡了回去,反而更显得自己深明大义,思虑周全,处处为她们着想,立于不败之地。
福尔康站在永琪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昭华那始终从容不迫、仿佛天生就该站在云端高处俯瞰众生、训诫指导的姿态,再看看身边隐忍得身体微微发抖的紫薇和憋屈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的小燕子,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与隐隐的不平、愤懑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可他深知彼此身份悬殊,云泥之别,在此刻,根本没有他一个臣子、一个侍卫置喙的余地,只能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好了,本宫与晴儿还要去慈宁宫暖房为老佛爷选几盆新进的兰花,就不多打扰几位在此赏景了。”昭华见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然达到,便不再多作停留,对着永琪和福尔康方向微微颔首,目光最后再次扫过低头不语的小燕子和紫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看不懂事又屡教不改的顽童般的清浅意味,随即优雅地转身,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晴儿适时递上的手臂,步履从容而稳定,沿着那条落英缤纷的花径缓缓离去,将那一片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沉默,毫不留恋地留在了身后,唯有裙裾拂过草叶的细微窸窣声,渐行渐远。
直到昭华那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花木深处,连那抹浅碧色的衣角都再也看不见,小燕子才猛地一跺脚,眼圈彻底红了,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又委屈又愤怒地喊道:“她凭什么那么说我!我哪里衣冠不整了!我哪里就损了皇家体面了!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看我们不顺眼!处处挑我们的刺!”
紫薇一把拉住情绪激动、几乎要失控的小燕子,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刚才那一番无声的较量抽空了,然而那双总是温婉动人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燃着冰冷而压抑的火焰,她低声道,声音沙哑而紧绷:“小燕子,别说了!还嫌我们今日不够丢人现眼吗?还嫌我们给人的把柄不够多吗?”她猛地转过头,望向昭华离去的方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神复杂难辨,充满了屈辱、不甘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她说得对……字字句句,都戳在痛处。是我们自己不够好,是我们自己行为有失,才给了别人……教训我们、轻视我们的把柄和理由……是我们,不配……不配这身格格的衣服,不配这‘金枝玉叶’的身份吗?”最后一句,带着深深的自嘲与一种锥心刺骨的绝望,仿佛是对自己命运的无情拷问。
永琪和福尔康看着她们一个痛哭流涕,一个强忍悲愤,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却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昭华方才那番看似平和、实则字字诛心的话语,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不仅彻底浇熄了他们心中因这短暂偷闲而升起的那点可怜欢欣,也如同利刃,劈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让他们更加清晰而残酷地认识到,在这金碧辉煌、等级森严的皇宫里,所谓的规矩、身份、体统,是多么沉重而现实的东西,它们无形,却无处不在,足以将一个人的天性、尊严,乃至希望,都碾压得粉碎。
而这一幕,从昭华出现到离开的整个过程,恰好被奉旨入宫、正准备绕道御花园前往乾清门方向等候觐见皇帝的福尔泰,远远地、清晰地看在了眼里。他原本隐在一丛开得正茂盛、枝叶葳蕤的粉蔷薇花架之后,打算等昭华公主一行人过去后再现身,却不料将这场不算冲突的冲突,从头至尾,尽收眼底。他看着昭华公主那虽未提高声调、却自有一股强大气场、令人不敢逼视的训诫姿态;看着小燕子那委屈巴巴、如同受了天大冤枉的表情;看着紫薇格格那强忍屈辱、低眉顺眼的隐忍;看着五阿哥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的尴尬;再看着自己兄长福尔康那站在一旁,面色复杂,既心疼又不平,却碍于身份只能沉默旁观的憋屈侧脸……福尔泰的心中,第一次对兄长一直以来几乎毫无保留地围绕在还珠格格和明珠格格身边,甚至有时因此与家中父母产生龃龉的行为,产生了一丝真切的疑虑与动摇。这位昭华公主,通身的气派与言之有物的威仪,似乎与兄长偶尔私下抱怨时,那个被描述为“不过是仗着身份尊贵、圣宠在身,便目中无人”的模糊形象,颇为不同。她甚至……并未说什么过分的话,却能让对方如此难堪。这份本事,绝非仅仅依靠身份就能拥有。他看着昭华公主离去时那挺拔而优雅的背影,再回想她方才那番滴水不漏、占尽道理的话语,心中某个念头,开始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