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像陈述一条物理定律:“是的。三十年的健康寿命。代价是,期限到达时,您需要将自交易之日起,至生命终结之日止,所有的记忆,完整地交给我。”
没有犹豫,周兆年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那份泛着奇异光泽的契约上,按下了手印。
如今,三十年弹指一挥间。那个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凭借这借来的光阴,成就了一番不小的事业,经历了婚姻(虽然后来破裂了),有了儿女(虽然关系疏离),拥有了普通人艳羡的一切——财富、名声、漫长的生命。他像一个精明的会计,将这三十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到了极致。
而现在,账期到了。
时间商人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黑色的旧式长外套,款式古朴,料子厚实,却看不出具体年代。他穿上,整理好衣领,动作不疾不徐。他没有带伞,只是推开了“时序阁”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时光花纹的木门。
门外的冷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黑发。他步入雨中,奇异的景象发生了——那些细密的雨丝在即将落到他身上时,仿佛遇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自然而然地滑向两侧。他的外套和头发,没有沾染上一丝湿气。
他步行。脚步落在积水的路面上,悄无声息。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招牌,在湿滑的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又被偶尔驶过的车灯碾碎。他就这样走着,穿过繁华,步入寂静的高级住宅区,身形在雨夜中,像一道移动的、不真实的剪影。
周家的独栋别墅,隐在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园林之后,即使在夜色和雨幕中,也能感受到其间的气派与昂贵。但此刻,这栋房子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灯光很亮,却驱不散那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沉重。
时间商人没有按门铃。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紧闭的雕花铁门外,然后,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不是魔法,是一种对“界限”和“许可”的微妙操控。对于即将履约的客人,他总有办法进入。
客厅里人很多,但又安静得可怕。周兆年的儿子和女儿,都是四五十岁年纪,衣着体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但眼神深处,更多的是一种等待尘埃落定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关于财产分配的紧绷。几个孙辈的年轻人聚在角落,低着头玩手机,偶尔抬眼看看卧室的方向,脸上是茫然和一种与己无关的疏离。家庭医生和护士守在卧室门口,低声交换着意见。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进入。他就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穿过客厅,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主卧室。偶尔有人感觉身边似乎有微风拂过,或有黑影掠过眼角,但转头看去,一切如常,只当是错觉。
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柔和。周兆年躺在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羽绒被。与三十年前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男人不同,眼前的老人虽然同样消瘦,面色是一种灰败的死寂,头发银白稀疏,但依稀还能看出这三十年来养尊处优留下的痕迹。他的呼吸缓慢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生命流逝的嗬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