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一点五十五,纸人躺在浴缸,冷水漫过胸口。
我握着点睛笔,笔毫是爹生前用的狼毫,笔杆里灌了十六年前母亲失踪那夜的雨水,一直封存在冰箱。
我盯着纸人的眼,白惨惨的纸面却浮现两团漩涡,像两口井,井底有人伸手拽我。
十一点五十九,我下笔。
朱砂刚落,纸人猛地坐起,湿漉漉的手掐住我脖子。
它发出女人的尖叫:“别点!”
那声音,一半像母,一半像我。
浴缸水瞬间沸腾,纸人面皮融化,露出底下真容——竟是我自己的脸,被水泡得浮肿,嘴唇紫黑。
我拼命挣扎,脚踢翻铁盒,胎发印章滚落,“替死”二字被蒸汽一熏,竟变成“生替”。
纸人愣住,手劲松了一瞬。
就这一秒,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它眉心。
“以血为印,反噬其主!”
这是我爹没教过我的禁咒,此刻却像有人替我念。
纸人发出婴儿啼哭,浑身皱缩,化成一张湿纸,漂在水面。
纸上慢慢浮现一行朱砂字:
“欠条已清,收债人:陈九。”
我大口喘气,却听见背后有人鼓掌。
回头——沈灯不知什么时候坐在马桶盖,黑裙滴水,眼神温柔。
“做得好,儿子。”
她第一次叫我儿子。
我喉咙发涩:“你……到底是谁?”
她俯身,指尖划过水面,那张浮纸自动折叠,变成一只纸船,船头立着一个拇指大的纸婴,无脸,眉心一滴血。
“十六年前,我替你死了一次;今晚,你替自己死了一次。因果平了。”
“那爹呢?”
“他欠的,是三十六条命,还差一条。”
沈灯把纸船放进我手心:“去火场旧址,把船烧了,你爹就能活。”
“那你呢?”
“我早已是纸,烧不烧都一样。”
她伸手想摸我的脸,指尖却在我皮肤里穿过,像穿过一层雾。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变得透明——原来刚才那一口血,不止咒了纸人,也把我自己的阳寿一并燃尽。
“别怕,”沈灯笑,“你只是提前死了,死后,就能成为我们。”
她轻轻一推,我整个人跌进浴缸。
水灌进肺里,却没有窒息,只觉无数纸婴游过来,用小小的手,替我合上眼皮。
最后一眼,我看见沈灯站在门口,背对走廊灯,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条通往子宫的脐带。
(六)火场旧址
再睁眼,我站在废墟中央。
那栋危楼竟恢复原貌,三十六扇窗亮着绿灯,每扇窗后,都站着一只纸婴,无脸,朝我伸手。
我低头,手里纸船变成一张欠条,债务人是“陈九”,债权人是“陈三”,金额:一条命。
楼口挂着两盏白灯笼,灯笼上写红字:
“阳寿已清,欢迎回家。”
我抬脚,楼梯自动生出台阶,像一条舌头,把我卷进黑暗。
二楼,火海重现。
爹站在中央,怀里抱着最后一具焦骨——那是十六年前的我。